凄風,苦雨。

  晦暗的天空下,犬吠聲聲令人心悸。

  城郊外的兩側院落都荒廢著,落在泥坑中的陽玉鴻此刻怎么都爬不起來。

  他來這里,是為了打一副棺材的。

  老者的尸體,放了快三天了,干癟的尸身腫脹,散發著難聞的臭味。

  陽玉鴻背著他走了好遠,可城里的棺材都不便宜。

  憑他現在,無論如何是買不起的。

  從前他是仙人,只管修行問道。

  如今他是凡人,總得要給自己找條活路。

  最起碼,要掙到一副棺材的錢。

  陽玉鴻呼出一口氣,白皙的手掌被泥坑里的砂礫扎的血跡斑斑。

  他縱身躍入一旁滿是污水的坑道,奮力將老者的尸體撈了上來。

  犬吠聲稍止,他滿身污穢,半邊身子泡在臭水溝里,憑著兩條手臂架在岸邊,喘不上氣來。

  忽而,風停雨住,一道身影在岸上止步,陽玉鴻抬頭望去。

  那是一名發絲散亂的男子,臉頰白皙的有些可怕,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新,做工不俗。

  撐著一把油紙傘,恰好遮在了自己的頭頂。

  男子腳邊,一頭皮毛發亮的老黃狗正吐著舌頭在對著他笑。

  ……

  屋內,燈火朦朧。

  陸無生罕見的下了廚。

  菜肴精致,四菜一湯,從燉的軟爛的排骨到色澤金黃的雞湯。

  木桌旁,老黃狗滴落著哈喇子,每次想動手嘗菜,都被陸無生用筷子敲了狗爪。

  只得咽著唾沫,等著飯菜齊全上桌。

  一旁的陽玉鴻裹著大衣,瑟瑟發抖,可面前的菜湯暖意撲鼻,竟有種說不出的心安。

  唯獨這人怪,連狗也怪。

  他頭一回見到,有狗上桌吃飯,還要喝酒的。

  終于,陸無生將悶熟的米飯拎了過來。

  那是一個半身大的木桶,揭開蓋子是潔白如珍珠般的米粒,散發出誘人的清香。

  上面一層還點綴著些許黑芝麻。

  陸無生用臉盆大的碗給陽玉鴻和老黃狗各自盛了滿滿一碗。

  又將一旁早就濾好的米酒端上了桌。

  連喝了三大碗,才慢悠悠開口朝陽玉鴻問道。

  “修士?”

  對方搖了搖頭。

  “武夫?”

  對方沒有回話。

  “那,是儒生?”

  男子把頭低了下去,顯然也不對。

  陸無生笑了。

  “總不能是和尚吧?”

  陽玉鴻扒了一口飯,慢慢嚼著,好一陣才道。

  “凡人。”

  陸無生打量著面前的青年,只覺得有趣。

  他最近正是忙得焦頭爛額,正需要一個人來幫工。

  做紙錢啦,搓香燭啦,鑄棺材啦。

  要是不出意外,這大雨怕是要下上許久,這云州死的人會越來越多。

  自己這鋪子的生意靠著一人一狗,定然是忙不過來的。

  面前這青年看起來身強力壯,倒是個不錯的選擇。

  他瞧了一眼窗外,屋檐下掛著一串雨簾子。

  一具已經發白的尸體,暴露在濕潤的空氣里。

  “那尸體,怎么回事?”

  陸無生問道。

  陽玉鴻停下了筷子,想了許久。

  對他而言,那是一個極為復雜且不被理解的故事。

  是從一個仙門圣子一意孤行,從而成為凡人的曲折。

  但他只是舀了一碗湯,將背上的毯子緊了緊,一碗熱湯下肚,輕描淡寫道。

  “那是我的恩師,命不好。”

  “我想給他打一副棺材,可手里的錢不夠。”

  陸無生點了點頭。

  的確,沒錢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了。

  哪怕人間的風景很好,那也會讓人覺得很是糟糕。

  于是,他抬起頭,對著面前這才入江湖的青年道。

  “我這鋪子里,卻個幫手的學徒,你要不要做?”

  “錢不多,可也算一門手藝。”

  “這世間哪里都是要死人的,學會了便有口飯吃。”

  “棺材你挑一口,把人埋了。”

  “我這里吃住都包,隔壁院子空著。”

  “會做飯不?”

  陽玉鴻有些愣神,水滴順著濕漉漉的臉頰,落到湯里。

  “不會。”

  可他馬上接道。

  “不過我可以學,我學東西還是很快的。”

  陸無生笑了起來,他早就受夠了老黃狗的手藝了。

  炒來炒去就那么幾個菜,沒有半點的新意。

  “好,隔壁院子還空著,你收拾收拾就行。”

  “明天起,先跟我學做香。”

  他淡淡笑著,將碗里的酒一口飲盡。

  ……

  夜色微濃,雨停風涼。

  屋內,陽玉鴻在灶臺旁刷著碗筷,恍若隔世。

  通過灶臺前的窗,他能看到院子里的那棵大柳樹,枝繁葉茂。

  陸無生躺在帶靠背的長椅上小憩,老黃狗吃飽喝足在門框邊上打盹,偶爾有雨水滴落,傳來泥土的芬芳。

  四下蟲鳴、蛙聲一片,在擺滿了棺材的院子里,卻格外的和諧。

  哪怕還擺了些許尸體,都讓陽玉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
  讓他生出一種,好像不修仙,當一當凡人也不錯的想法。

  陽玉鴻把碗筷刷的格外干凈,便連灶臺也擦拭了一遍。

  一切都不緊不慢,內心澄凈如水。

  這是他的天賦,每當修行時,出現桎梏。

  只要心靜空明,難題自解。

  故而他能悟常人不能悟之道,習常人不能習之法。

  能將一塊不起眼的鐵胚,磨成絕世的神兵。

  沒有人知道,劍神當年留下的,實在不是什么寶物。

  那就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凡鐵罷了。

  可他劍心通明,內心澄凈,七十年的時間里,硬生生把一塊凡鐵,鑄成了神兵。

  但此時,他不是什么仙門中的天驕。

  只是云州城內,陸記棺材鋪中的小學徒。

  作為凡人,他要好好活。

  ……

  接下來的數十天,陽玉鴻格外的認真。

  跟著陸無生鑄紙錢、做香燭、打棺材,進展神速。

  可能前幾天還手段生疏,可到了第五天,第六天便得心應手,有模有樣。

  連陸無生都不由得嘖嘖稱奇。

  甚至連飯菜的手藝也日益精進,一個月下來陽玉鴻已經能連續做出上百道不重樣的飯菜來了。

  只是,隨著時間挪移,這云州城里死的人越來越多。

  陸無生摘的蘑菇攢了一筐又一筐。

  每天的棺材、紙錢都售罄。

  整個云州城,一副普通的棺材從三兩銀子,飆升到了三十兩。

  路邊的水坑、草叢,到處都堆滿了尸體。

  進入五月的云州城又開始爆發大規模的瘟疫。

  便連許多修士,都開始驚恐的逃離云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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