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屋遮擋了兩人的視線,看不到遠處的天空,乍紅乍青,光電交錯。

    遠處的天空,一條龍筆直的墜落,龍身上一層火焰,像一個拖著長尾巴的火紅色流星。

    墜龍的方位,在北面,龍首山方向,而大地的顫抖,一直傳遞至此處。

    師夜光站在山腳下,旁邊一株樹的樹身上,金紅色的血跡,在光線本就陰暗的林中格外顯眼。

    這時的師夜光,已經不是藥師壇處司天監少監的打扮,原先身上寬大的法袍,在山崩時早已破爛不堪,被他丟棄,頭上原本束發的白玉蓮花冠也碎了,此刻他一身緊貼如第二層皮膚般的特殊皮質衣物,光滑漆黑,黑的反光,看不出是何種動物的皮所制。

    要不是這一層皮,在山崩的時候,他早就斃命了,這層特殊的皮質衣物,是他保命的秘密。他腰間還掛著一把特殊的短刀,帶著弧度,刀身不是鋼鐵鑄造,而像是一把骨頭磨制,或者一顆牙齒。

    半山木屋隱約可見,他的獵物,一個受傷的龍女就在里面,師夜光卻沒有急著動手。

    他素來行事詭秘,喜歡使暗手,今日跟龍女一番交手,深知自己法力不足以與龍七匹敵,即便她處處顯得稚嫩,畢竟是龍神的血脈,天生便強于他這樣的凡夫俗子,也不是尋常妖族可比的。而且龍七身邊還有個同伴,師夜光沒瞧見韓湘,不知底細,不敢托大,過于貿然。

    多年來,他獵妖殺妖,從一個混跡世間無人知的獵妖師,到如今權傾朝野,陛下身邊紅人的司天監少監,每一步都走的處心積慮,步步為營,全是憑著自己的工于心計,運籌帷幄。

    要拿下受傷的龍女,必得霹靂手段,一擊得手,不能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。

    師夜光仰首看著遠處天空,那條蒼龍與迦樓羅王之間的激戰,最后的結果,他賭定必是迦樓羅王勝出,金翅鳥生來便是龍的天敵,就像貓生來就是老鼠的天敵一樣,龍在世人眼里至高無上,遇到金翅鳥王,也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
    蒼龍與金翅鳥的戰斗,雖然并不為人所見,但天空上出現的異樣,以及那從蒼穹深處隱隱傳來如同牛吼般的龍吟聲,都表示戰斗的激烈與不同凡響。

    只是,迦樓羅王即便勝了,也必然會有所損耗,自己費力捉了龍女,好處可不能被他奪了去。

    師夜光思忖一番,緩緩從腰間抽出那把骨刀。骨刀上淬著一層幽幽綠芒,像一顆毒牙。

    為了龍珠,只能當場殺了龍女,將她剖開取珠了。

    師夜光朝山上而去,卻忽然,山野之中一陣驢叫的聲音,他頓時訝異地停下,只見山下林中一道飛影閃過,速度極快,快的看不出飛影本來的樣子,只能聽到一聲比一聲急促高昂的驢叫。

    飛影在山下林中圍著樹木,四處亂竄。那道影子,又跑又叫,確實是驢的叫聲無異,只是,驢怎么可能會有那么快的速度?

    師夜光握著骨刀,找了個地方藏匿下來,屏息偷窺。

    一個人從飛影身上被甩下來,重重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飛影這才終于安靜,在不遠處停下,回頭不屑地盯著地上那人。

    那停下來的飛影,就是一頭渾身灰褐色的驢子,但比尋常的驢更顯神氣,體質健壯。脖頸上面叢生的短鬃,如同茂盛的灌木,無論神態還是模樣,都透著一股桀驁不馴,半點驢子該有的溫馴態度都沒有。

    那頭神氣的驢,沖地上的人齜牙咧嘴的示威,掀著嘴唇,發出類似嘲諷的叫聲。

    張果被摔了個四仰八叉,還被自己的坐騎戲弄嘲笑,他一點反應都沒有,從地上爬起來,拍打著身上沾的土灰和落葉。

    “過來。”完了,他朝那頭驢伸出一只手。

    驢一動不動,比起張果來,顯得更有活力和表情豐富。雖然沒長一張人的臉,但那張驢臉上,居然能跟人一樣做出各種表達情緒的樣子。它眼睛四周一圈白色,嘴巴上也一圈白色,臉長額寬,耳朵像長矛,靈活的隨著它的情緒,搖耳甩尾,擠眉弄眼。

    張果無奈,只能自己朝驢走過去。“現在不是任你撒歡的時候,乖乖變回去。”

    神氣的驢子做出不同意的表情,朝張果伸過來的手狠狠咬去。

    “?騱!”張果沉臉。

    這驢居然還有自己的名字,見張果逼近,嘶鳴一聲,兩條后腿不住踢騰。

    “張大哥,難得?騱被放出來,你就由著它撒撒歡吧,它也憋太久了,自然不愿再變回原樣。”

    銀頭牽著額頭上生著一只小角的小吉,氣喘吁吁從林外走過來。

    “?騱跑的太快了!”銀頭彎腰問小吉,“小吉你累不累?”

    小吉仰臉,蒼白無血色的臉上,雙眼里也一片慘白的顏色,但他臉上顯得十分快活,“阿爺,小吉不累,小吉好開心。”

    銀頭在小吉稚嫩的小臉上憐惜的摸了摸。“看來小吉也跟?騱一樣,憋的太久了,能出來走走,心里也敞快。”

    小吉用力點頭。“謝謝果老,謝謝阿爺,帶小吉出來。”

    銀頭身上穿著青翳色的制服,胸前有御城守標志,師夜光躲在暗處,越看越覺得奇怪。

    御城守的人,竟然跟一個小妖族在一起,而且,那被驢踢的家伙,看著也甚是眼熟,似乎在哪里見過。

    一個御城守,一個小妖,還有一個看著做平民打扮,穿一身粗布衣裳,模樣也極其普通,他們為何會出現在此?

    張果拿?騱毫無辦法,并非他愿意帶銀頭跟小吉出來,只是當他看到天上一片赤紅的時候,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去太乙宮匯報此事,他才剛剛趕到太乙宮,便聽說天上墜龍了,大首親自帶人前往墜龍處。

    張果不被允許同行,他便決定出城。天上出現火燒云的地方在南邊,而墜龍發生在北邊,那么,事情的起因應當就是城外南邊,要想了解事情的起因,還需要去緣起之處查起,他跟銀頭說了自己的想法,銀頭便要求帶著小吉一道過來,也好有個照應。可是從太乙宮到藥師壇處,距離不算近,為了爭取時間,銀頭建議張果把自己的靈獸放出來。

    張果猶豫了好半天。

    御城守里,每一個成員都有屬于自己的靈獸式神,就像明啟的靈獸式神是一只斑斕的異馬,公西子的是一頭飛虎,只是,別人的靈獸式神都威武拉風,只有他的靈獸式神是個老驢。而且,這驢的脾氣比張果可大多了,讓走的時候死活不走,讓停的時候就是不停,張果輕易不敢將自己的靈獸放出來,他與自己的靈獸,主仆地位顛倒,他的靈獸活脫脫就是個難以管控的大爺。

    但若是沒有靈獸,他很難這么短時間內便趕到。

    先是在崩塌的藥師壇處,張果找到龍七遺留下的血跡,他做法,在血跡處顯出幻影,看到竟然是龍七與韓湘,而龍七身受重傷,韓湘背著她往山里而去。隨后,他一路跟著血跡,讓?騱帶著自己過來,結果,?騱老毛病又犯了,自顧自在山野里撒歡,還惡意戲弄自己。

    現在,好不容易才被釋放出來的?騱,死活都不肯再變回原樣。

    小吉從懷里摸出一枚果子,朝?騱走過去,他雖然兩眼生著白色的云翳,但聽覺極其敏銳。

    “騱,騱,小吉的果子給你吃,你要乖啊。”

    額頭中間生著一只小角的總角小童,讓?騱安靜下來,乖順的將頭在他腦袋頂上蹭了蹭,小吉抱著?騱,發出純稚無邪的笑聲。

    張果又被自己的靈獸彈了一身土灰和落葉,無奈之下,只得先放任它跟小吉一起玩耍,自己走到樹邊,樹身上金紅色的血跡處,有幾滴血落在附近。

    張果將手放在血跡上,一片光影逐漸成形,龍七的幻影無力的靠在樹身上,韓湘走過來將她負起,兩人一道往山上去了。

    山中木屋,門窗緊閉,龍七與韓湘的幻影,最終消失在那里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。”張果道。

    銀頭走到他身邊,“張大哥,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?”

    張果道:“那個受傷的姑娘,今日去過異聞社,她的身份不尋常,而那個青年,是呂洞賓要好的朋友。呂洞賓的異聞社,專管與妖有關的事情,看來那姑娘與今日之事大有干系,我打算先找她問問清楚。”

    師夜光聽到呂洞賓和異聞社,猛然想起那模樣普通,穿一身粗布衣裳的人,正是他之前委托呂洞賓調查崔駙馬一案時,曾在異聞社中見過的,本以為此人或許只是異聞社里一個下人,不想竟然大有來頭。

    龍女居然找過呂洞賓!

    聽到呂洞賓的名字,師夜光就不痛快。上次丑奴一事,自己利用了他,但是呂洞賓也沒讓自己討到好處,本想借機連他一并除掉,誰知他命大逃脫了,而且,不知道他何時找了長公主,更不知他又對長公主說了什么,從那之后,長公主但凡見到自己便沒有好臉色,更不許駙馬再跟自己接觸,他本來還想借助長公主在陛下和朝堂上的影響力,更進一步的計劃也泡湯了,就連陛下近來也不怎么宣召自己入宮了。

    仲秋之夜,陛下連句話都沒對自己多說,態度冷淡。而近來,更是對自己頗有微詞,甚是不喜。

    呂洞賓那廝,真是自己的死對頭,處處妨礙自己。

    此人不除,必成心頭大患,若不早行誅殺,若有朝一日被他得勢,那就更加難以制伏。

    師夜光蟄伏于暗,像一條盤踞的冰冷毒蛇,握著骨刀暗自發狠,呼吸聲不自覺就重了起來。

    正喂?騱吃果子的小吉,臉上笑容猝然消失,朝師夜光藏匿之處轉過臉去。

    隔著一段距離,小小孩童一雙遍生白翳的眼睛,正正對著師夜光,他陡然一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