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洞賓在百媚千嬌閣里喝的爛醉,臥在胡榻下面的腳踏板子上,眾佳麗怎么勸,都不肯起來。

    玉嬌嬌揮退眾佳麗,自己提著艷麗的裙子蹲在呂洞賓身邊。“喲、大名鼎鼎的洞賓先生,今日這是怎么了,居然也有喝醉的時候?”

    桌子上地上都是空掉的酒罐子酒壺,桌上的下酒菜倒是一口沒動。

    玉嬌嬌搖頭嘆氣,伸著指頭戳了戳呂洞賓。“你怎么回事?來了一言不發,就知道喝酒,合著在我這里喝酒不花錢是吧?”

    “東陽……”呂洞賓發出囈語的聲音。

    他今日醉的厲害,玉嬌嬌跟呂洞賓認識這么久,還從未見他喝醉過,坊間也都說呂洞賓是個酒神仙,千杯不醉。喝不醉的人,通常意志堅強,內心理智,能夠控制得住自己,能讓一個從來喝不醉的人醉成這樣,說明他今日內心崩塌,意志潰散。

    呂洞賓再怎么與眾不同,也不過只是一介凡夫。

    玉嬌嬌又戳了戳呂洞賓:“到底遇著什么事了,說出來聽聽,悶著心事喝酒,容易吐血,最是傷心傷身。這種體會,我可是最知道不過的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撐開眼皮,眼前一片模糊,看人都看不真切,只是瞧著一張依稀是個人臉,跟自己記憶深處被喚醒的那個人重疊在一處。

    他凄涼一笑。“你怎么可能會知道,你只是人間游客,想來玩就玩一陣,想抽身便隨時可以抽身,徒留旁人一直在原地等你罷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沒聽出異樣,只當呂洞賓是在說她,嘴一撇,冷笑道:“我也是有血有肉,有娘生有爹養的,我又不是孫悟空那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心沒肺的家伙。別看我如今活的恣意瀟灑,當初可以說要多慘就有多慘,不僅被個殺千刀的騙了心,還被騙光了所有財產,還被那殺千刀家里的悍婦掃地出門,到最后因為他的緣故,人家打上門來,我只是好心出去相勸,結果反倒被一頭豬給打了一耙,差點連小命都莫名其妙的交代了,那個殺千刀的反跟自家悍婦活的好好的,就連那一聲不吭上門就打殺的幾個家伙,不僅沒有罪過,反而有了功勞,聽說如今在神界都橫著走,我卻輸的一無所有。你說說,我是不是比你慘?可即便就是這樣,我不也過來了么,沒有誰能把旁人一直留在原地不動,也沒有誰,就應該一直在原地等待,只看你自己想不想活出來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頭暈腦脹,聽得斷斷續續,只最后一句話聽得最清楚。“這個不由我自己選擇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由自己選擇?這天下所有的事,都由得。”玉嬌嬌吊著眉眼,“一切由心造,只看你如何選擇,敢不敢做出選擇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緩緩坐起身。“如果沒得選呢?”

    玉嬌嬌笑道:“你不醉啦?”

    呂洞賓哂笑:“都說一個人喝醉,不是身體醉,是心醉了,可我卻相反,身體可以喝醉,心卻醉不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話中有話道:“酒在人心,杯水能醉人,人在酒中,才見性中真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坐在踏腳板子上,背靠著胡榻,仰面長長吐出口酒氣,將遮擋臉頰的長發朝腦后一捋,露出整張面龐。飽滿的天庭,日角龍顏,骨骼分明;筆挺的鼻梁,總是似笑非笑的嘴唇,一雙弧線好看的眼睛,眼尾略長,英俊深沉。平日里,他慣常習慣掩飾,像一個有假面的人,總是用戲謔與玩世不恭將自己包裹,直到這個時候,才能窺得見他的沉潛剛克。

    他有好看的線條與弧度,即便是玉嬌嬌也真心覺得,呂洞賓是個少有的俊朗男人。

    “這么快你就酒醒了?”

    呂洞賓昏沉中睜開雙眼,眼神空濛,像夜里的湖面飄蕩著霧氣。“我從來都醒著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道:“呂洞賓,你看上去是個肆意灑脫的人,好像對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樣子,可其實你瞞不了我的這雙眼睛,你是全天下最能控制自己的人,內蘊剛強,時時刻刻都在控制自己,你不累嗎?”

    呂洞賓仰面盯著天花板上的琉璃掛燈,眼睛并不聚焦,啞聲道:“累,才說明我還活著。”

    “聽你這么說,那還是醉一場的好,你需要徹底放松一下。”玉嬌嬌摟起裙子,什么形象都不要了,盤腿往地上一坐,招呼來碧珠,重新端了酒,就這么跟呂洞賓一人抱著一個酒壇子。“來、相識一場既是緣分,雖然你是人,我是妖,但我覺得,我們倆應該是同類。我在煙花之地找真愛,你在凡人堆里做妖的買賣,看上去都是匪夷所思的咄咄怪事,這背后的因由,心里的酸苦,只有自己才清楚,無非是想求一個求不得的解脫。”

    兩個酒壇子碰了一碰,呂洞賓跟玉嬌嬌各自拎著壇子飲一口。

    “解脫?”呂洞賓忽然放下酒壇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玉嬌嬌道:“怎么?難道不是么?無論是人還是妖,各有各的難處,各有各的困囿。”

    “那神呢?”呂洞賓問,“有什么東西是能困囿神的嗎?”

    玉嬌嬌托著腮想了想,“神仙雖與你我不同,但萬物皆有靈,有靈自然生情,依我看,真正能夠困囿住自己的,都是自己的心。”

    “神,也會死么?”呂洞賓的目光,求證般落在玉嬌嬌身上。

    玉嬌嬌聳了聳肩:“真神我沒見過,但我家老父親在世時曾說過,仙有仙途,神有神格,這世界創始時起便有黑暗、光明、元素、生命和死亡。既然有生,自然有死,就拿我們妖來說,雖然壽能萬千歲,但最終也有盡頭,或休止于深山海島,或絕于人境,亦入輪回。”

    “亦入輪回……”呂洞賓悵然喃喃。

    玉嬌嬌道:“是啊,諸天神佛,天人還有五衰呢,豈有不會死的?”

    “如果神亦入了輪回,又該如何找呢?”

    “這個么……”玉嬌嬌一雙俏麗的眼睛,來回轉了轉,面露難色,“若是輪回成了世間的人,人海茫茫,無異于大海尋針,但要是被貶謫成了妖,或許還好找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貶謫成妖?!”呂洞賓猛地拽住玉嬌嬌的手,“你這話什么意思?神死了,能成妖?”

    玉嬌嬌吃痛,“哎喲!神與妖,本就是同宗,就拿當年一耙子差點把我打死的那頭豬來說,他曾經是神界大將,戰功赫赫,因為犯錯,所以被貶謫成妖,從一個神將成了一只豬妖。呂洞賓,我的手都要被你捏碎了,你放手呀!”

    呂洞賓沒放,目光灼灼:“照你這么說,如果一個神被貶謫成了妖,那要怎么才能找到她?”

    “劫妖錄啊!”玉嬌嬌從裙底露出一條修長美腿,用腿去踢呂洞賓。“你弄痛老娘了!”

    呂洞賓回神,這才放開玉嬌嬌的手,卻抱著酒壇子發起了呆。“劫妖錄?”

    “所有的妖,名字都會出現在劫妖錄上,那就是我們的花名冊,是我們逃脫不掉的困囿,只要有劫妖錄,找到她的名字,并且能夠念出她的真名,她就會自動出現在你面前。”玉嬌嬌皺著臉甩手,“今天你這是抽什么瘋?”

    這時,碧珠在大門外招手喚她,玉嬌嬌從地上爬起來,拍拍屁股,款款走到門邊,道:“何事?”

    碧珠朝呂洞賓那邊努努嘴,小聲道:“洞賓先生的那個小朋友,韓家小哥帶著個失魂落魄的姑娘,非要到咱們這里吃酒,我們趕也趕不走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感興趣道:“帶一個姑娘到平康坊來吃酒?”

    碧珠掩嘴笑:“誰說不是呢,那韓小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,瞧他對那姑娘,心疼呵護的跟眼珠子似的,卻偏偏還把人帶到這種地方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也笑:“他大約是沒錢去別處請姑娘吃酒吧,聽說他早被家里趕出門了,平時都是呂洞賓跟小國舅這幫朋友幫襯他。”

    碧珠道:“那小姑娘生得極好,看著可不像一般姑娘,只是不知道何事,哭的十分傷心,嘴里還一直說著‘難道我喜歡他,就讓他這么討厭嗎’,怪教人心疼的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聽了,一雙細細的長眉微挑,輕嘆道:“看來又是個被情傷了心的。”

    碧珠道:“那韓小哥擋在大門口,那小姑娘坐在門檻上哭,來來回回的人可都看著呢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嗤之以鼻。“愿意看就看唄,我百媚千嬌閣不怕人看。”

    “近來還是低調些好,主子別忘了,上回從您那出去后就直奔廟里哭著嚷著要出家的狀元郎,他家里人隔三差五就來鬧,弄得議論紛紛。”

    “又不是我讓他出家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跟您脫不了關系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氣短了,“讓韓小哥他們進來吧,給他們一個單間,布置一桌酒菜,別的我不為,就為那傷心傷情的姑娘,誰叫她跟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。”

    “您是妖。”

    碧珠笑吟吟地去了,玉嬌嬌折身回返,走到胡榻前,胡亂踢掉腳上的繡花鞋,往榻上盤腿一坐。

    呂洞賓把她的酒壇子遞過去,“跟我說說劫妖錄吧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促狹道:“你讓我說,我就得說?憑什么?”

    呂洞賓胸有成竹。“狀元郎的事,我替你辦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這些天被狀元家的老娘攪擾的苦不堪言,對方是個柔弱的凡人,還是個老太太,她罵不得更打不得,被對門那討厭的銀蓮花看去不少熱鬧,正氣不順呢,聞言頓時笑逐顏開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,我就喜歡跟你這種聰明人做生意。”玉嬌嬌跟呂洞賓對飲一口酒,擦擦嘴,“說起這劫妖錄,倒是跟我頗有些淵源,兩百年前,一個大唐和尚西行取經的事情你曉不曉得?”

    呂洞賓道:“玄奘大師西行取經的事情,天下還有誰會不曉得么?”

    “說得也是。”玉嬌嬌擼起袖子,身體前傾,一副說八卦的婦人嘴臉,“那你可曉得玄奘和尚身邊收了四個徒弟?”

    呂洞賓想了想道:“這個就不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滿意地一拍大腿,“終于也有你洞賓先生不清楚的事了。說起玄奘和尚身邊的這四個徒弟,沒有一個是凡人,都是妖,一個猴子一只豬,一匹龍馬還有一個水怪,一個個長得是詭狀殊形,性子也都不怎么好,急躁的急躁,蠢笨的蠢笨,偏偏就這么幾個歪瓜裂棗,一路護送玄奘和尚西行,最后得了榮耀,哼,別人不清楚,我卻是知道,它們一路保護玄奘取經是真,卻其實還有一層目的。”

    “跟劫妖錄有關?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聽那個殺千刀的說的。”玉嬌嬌提到那人,心里還是一陣抽搐,她仰頭連灌幾大口酒,“不周山曾是妖族的家園,山頂有株撐天巨樹,樹上的每一片葉子,都是一個妖的名字,如果有妖死去,屬于它的那片葉子就會掉落,樹上又會長出新葉,重新出現一個妖,按人間的說法,那就是我們妖族的族譜。不周山后來毀在人族手里,那株巨樹被撞斷了,山也就崩了,那時候人與妖整天打仗,尸橫遍野,一個叫姜子牙的老頭,創建了如今的御城守,他與白澤訂立盟約,兩族從此和平共處,白澤便取了那株巨木上的葉子制成劫妖錄,由御城守世代看護,以防妖族做亂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道:“既然是在御城守,劫妖錄又怎么跟你頗有淵源?”

    玉嬌嬌呵呵笑道:“妖族從來自視甚高,從不把人類放在眼里,一個小小的御城守,也是能放得住劫妖錄的?自然有能耐的大妖,想盡辦法去取,劫妖錄幾經失落,每一次失落都會在人間釀出一場慘禍,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玄奘手里,被他帶著一起上了路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那四個徒弟保護他西行,其實就是在保護劫妖錄?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信它們本意是為了保護劫妖錄呢!”玉嬌嬌一聲冷哼,“我看它們是千方百計想要把劫妖錄弄到自己手中,誰不知道,擁有劫妖錄就能調遣天下妖族為己所用,誰擁有了劫妖錄,就是妖族大統帥了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有些薄醉,頭上的發髻也散了,肩膀上衣衫一邊滑落下來,說到陳年舊事,臉上盡是憤懣之色。

    “只不過那劫妖錄,也不是誰拿了就能用的,只有妖族之中頂頂厲害的角色,才能令其發揮作用。那白澤又不傻,雖然跟姜子牙定了盟約,他畢竟曾是妖族統帥,怎么可能拱手將自家命脈都送出去。即便是這樣,妖族里稍微有點道行的,也無不想要收入囊中,當年那個殺千刀的,跟玄奘大徒弟孫悟空曾是拜把子的兄弟,聽說劫妖錄的事后也動了心思,在玄奘西行的路上沒少使絆子挖坑,最終惹得兄弟反目,傷及我這個無辜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說到這里,朝榻上一歪,狠狠吐著惡氣。

    呂洞賓邊聽邊思忖,“可是玄奘大師的那四個徒弟,最終也沒將劫妖錄收入囊中,這是為何?”

    玉嬌嬌道:“可能它們本事還不夠唄,再加上神界那幫子,還給它們下了禁忌,它們就算想拿,也拿不了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追問道:“那你可清楚劫妖錄如今的下落?”

    玉嬌嬌醉眼迷蒙,嘟著嘴想了半天,“兩百年前,劫妖錄隨玄奘和尚一路西行,后來又被他帶了回來,再后來他圓寂了,聽說就存放在他的靈骨塔中,還有他大徒弟孫悟空用金箍棒施了厲害的防護法陣,這個在妖族里面早就傳遍了,只是沒有幾個妖能破得了孫悟空金箍棒的法陣罷了,不然早就去取了。”她忽然坐起來,附在呂洞賓耳邊,吐著氣笑道:“不過萬事沒有絕對,前陣子玄奘和尚的靈骨塔法陣就被破了,我猜定是與劫妖錄有關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又問:“那你可知是誰破了靈骨塔的法陣?”

    玉嬌嬌捶他一拳:“你當我是包打聽么?我早就不摻和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了,被連累一次就害慘我了,那劫妖錄誰碰誰倒霉,如今妖族的大統帥可不是白澤,可是個頂尖厲害難纏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身子猛然一僵,“如今妖族大統帥是誰?”

    玉嬌嬌側臥胡榻,一手撐著腦袋,一手提著酒壇子朝嘴巴里倒。

    呂洞賓急道:“究竟是誰?”

    玉嬌嬌放下酒壇,擦著嘴道:“瞧你這模樣,要跟妖族大統帥拼命似的,我可警告你,那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,就算玄奘那四個徒弟重新出山,也未必會是他的對手。”

    “莫非……就是他破了靈骨塔的法陣?”呂洞賓冷沉著臉,“是他取走了劫妖錄?”

    玉嬌嬌擺擺手:“不是他。多摩羅被神界下了禁制,暫時出不來。”

    “多摩羅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一字一字重復這個名字。一個他似乎曾經聽到過的名字,卻有些不甚清晰了。

    思緒一下子被拉到二十多年前,彼時他還只是個小小少年,那天夜里所發生的事情,顛覆了他此后的人生,超突他之前所有的認知,將他這個人打破又重合。但是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,猶如電光火石,又發生的太過猛烈,他那時太慌亂,甚至有些害怕,以至于這么多年以來,許多細節都不甚清晰,失真的厲害。

    記得最清楚的,就是她一身紅衣如同戰旗,迎著漫天雷電而去。她同他說,一定會回來,讓他一定守護好她的東西,她會來取。

    這個承諾,他死死記在心里了。

    可就是今天,好不容易才等到有關她的消息,卻告訴他,她可能再也來不了了。

    玉嬌嬌一壇子酒已經喝光了,兩頰緋紅,像盛開的桃花,眼見著就要睡過去了,呂洞賓急急大力搖晃她。

    “你告訴我,劫妖錄是什么樣子的!”

    玉嬌嬌煩躁的揮開他,嘟嘟囔囔地:“劫妖錄,劫妖錄,就知道劫妖錄,這世上有那么多東西,比劫妖錄重要多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快告訴我,劫妖錄到底是什么樣子的?”

    “壺中乾坤暗藏風霜雨雪,心里經綸交織愛恨情仇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玉嬌嬌腦袋朝后一仰,徹底醉過去。只剩下呂洞賓,獨自抱著還剩下半壇的酒,坐在胡榻下的板子上,而就在他隔壁不遠的地方,韓湘帶著龍七,兩個人各自滿腹心事,愛怨交織,很快也都醉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