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醉,等到醒來已經到了翌日中午。

    白天的平康坊是最安靜的時候,跟外面一切都反著,就連叫賣的貨郎,這個時候都不出現。龍七醒來,發現自己睡在榻上,還蓋著一件男子外衫,韓湘醉趴在桌子上,只穿了內衫,周圍都是他們二人昨夜喝空的酒壺。

    龍七是第一次醉酒,反應很大,半夜的時候吐了好幾回,都是韓湘幫她清理干凈。

    龍七眼神復雜的看著韓湘,半晌輕手輕腳的摸過去,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外衫,搭在韓湘身上。仲秋節后,長安逐漸天涼,雖然還是不曾下雨,但絲絲冷意卻沒有遲到。

    該要死心了,怪只怪自己太一廂情愿,折了顏面不說,還連累了云伯殞命。

    龍七想到云伯,又紅了眼眶。

    昨夜,韓湘拉著她一直跑到藍采和家,藍采和卻避而不見,她只隔著亮著燈的窗子,看到他清雋的身影。藍采和的態度非常堅決,他對龍七無心,也直言不諱,讓龍七不要再來攪擾他的清凈。

    他連一面都不見,顯然早就煩透她了。

    再留下去徒增煩惱,已經沒有任何意義,龍七決定離開,只是不知如何向韓湘開口,她不喜歡離別的傷感,所以她并不打算叫醒他,走到門口,輕輕將門打開,又看了看韓湘,終是一聲嘆息,踏出房門。

    就在她邁出房門的一瞬間,從對面的樓閣頂上,一團金紅色的巨影撲面襲來,挾著呼呼風聲,一股充滿勁道的熱浪直接將她掀翻。

    “玉琤公主,又見面了。”

    炙烤的熱浪與呼呼有聲的火焰中,透出一個龍七永生難忘的聲音,那聲音帶著笑說道。

    “是你!”龍七憤然抬頭,顧不得那幾乎將她雙眼灼瞎的熾熱。

    金翅鳥的一雙巨翅緩緩打開,露出他高偉的身形,一雙銳利的鳥爪,直直朝地上的龍七抓去。

    “正是本尊,今日本尊倒要看看,誰還能阻擋本尊!”

    龍七雙手在兩側一翻,百媚千嬌閣的院子里修有小水池,里面養著幾只紅魚,此刻水池里的水,帶著紅魚一齊飛上半空,忽然化作一支支水劍,刺向迦樓羅王的后心,卻在即將刺中的時候,嘩啦啦一聲散落了,水里攜帶的紅魚掉在地上翻騰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頭也不回,只沖龍七冷笑道:“沒用的,憑你的能耐,傷不了本尊,即便是你爹東海龍主,跟本尊單打獨斗也沒有多少勝算。”

    龍七緊緊抿著嘴唇,渾身抖得厲害,倒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仇恨。

    殺死云伯的兇手就在眼前,自己卻沒有能力為云伯報仇,自己能夠駕馭天下之水,如果拼一拼,調集長安之水,以覆水阻擋迦樓羅王或可逃命,可是如此一來,長安城里眾人便要遭殃。

    父王說過,他們貴為龍神血脈,龍神開天辟地,給了眾生一個生存繁衍的空間,他們龍族的使命,就是守護這一方天地與眾生,因此才贏得眾生的尊敬,所以龍族不能做損害眾生的事情,否則便是自損榮耀,也將遭受懲罰。

    可是,迦樓羅王的那一雙利爪,龍七是斷斷躲不過去的,肩膀上的抓痕還在隱隱作痛,從小到大她日子過的順遂,要風得風,如今孤身一人在人世間遭遇這樣的事情,頓時沒了主意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金紅交雜的雙翅,淬著烈焰,雙翼展開欲舉,瞧著地上的龍七像是嚇傻了,不由生了輕慢之心,爪下就緩了一緩,便是這么一緩,地上的龍七被人從后面大力拖開,韓湘醒了過來,情急之下將整張桌子端起來朝迦樓羅王砸過去,再趁著那個空隙,將龍七從他爪下拖離。磨盤似的桌子掀過去,迦樓羅王輕輕揮一下翅膀,連他身周都夠不上,整張紅木桌子碎成木屑,爆裂的木屑如同被無形屏障阻隔,懸浮在半空,上面杯盤碟盞四落,噼里啪啦。

    “小七,我來拖住他,你快從窗戶逃!”韓湘手里抓過衣架子,將龍七死死護在身后。

    “韓湘,還是你逃吧。”龍七道。

    “你說的什么屁話!”韓湘一雙眼睛盯在迦樓羅王身上,惱火道:“我是個男人,哪有丟下你一個姑娘自己逃命的道理!”

    “韓湘你快逃吧,就算我求你了,我不想再看到有誰為了我搭上性命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們倆別爭了,誰也逃不了。”迦樓羅王話音落,已經站在門外了,他收斂雙翼,一只腳踏入進來,冷聲說道:“本尊本不想大動干戈,只是想請玉琤公主移駕同我去個地方,既然你們不領本尊的好意,那本尊也用不著手下留情了。”

    迦樓羅王抬手,鳥爪樣的手指輕彈,只道了一個“去”字,那些懸浮的木屑如同被操縱,化作無數尖銳的釘子朝內激射。

    幕天幕地都是尖利的木屑,避無可避。

    “韓湘!”

    龍七嘶聲大喊,就在那一片銳利的木屑激射而來的時候,韓湘一把將身后的龍七摟進懷里,用自己的身軀將她護在里面。

    “韓湘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說過,不管怎樣,我拼了這條命去,也必要護你周全。”韓湘的聲音在龍七耳畔低低響起,不給她拒絕的機會。“等下你趁機跳窗跑,外面就是大街,青天白日,那鳥爪怪必定不敢妄動,你記著,哪里人多就專往哪跑,只要跑回異聞社,你就安全了。”

    龍七用力推了推,卻依然沒法將韓湘推開。迦樓羅王看似輕巧的一彈指,那一指之下具有多大的威力,龍七再清楚不過。一股剛勁透骨而來,絕非韓湘能夠承受。她閉上眼睛,拽著韓湘衣襟,將頭埋進他胸口痛苦哭泣。

    可是忽然之間,房間里那股剛勁消失了,龍七聽到一記細微的聲音,空氣如同被截斷的水流,唰地一下,整個房間里靜止了似的,連外面的風都消失了。

    仿佛有什么東西把一切都吸收了,天地靜默的感覺。

    隔了數息之后,樓下傳來百媚千嬌閣眾佳麗呼叫的聲音。

    還有迦樓羅王略顯驚詫的聲音。

    “你是何人?”

    預期中穿透身體的劇痛沒有抵達,韓湘奇怪的眨眨眼睛,緩緩轉頭。

    鋪天蓋地襲來的銳利木屑不見蹤影,地上一堆灰燼,如同被燒灼。

    那唰地一聲過罷,整個屋子就像被什么切割成了兩段,因為速度太快,直到此刻,頭頂上的瓦片才落雨似的墜下,屋子被什么東西一斬為二,外面的風泄進來,地上的灰燼被吹散,四下飛揚著。

    灰燼的正中間,立著一個人,滿頭黑發未束,風中飛揚肆意。

    “呂……呂洞賓?!”

    呂洞賓散著滿頭長發,身上披著一件寬松的外袍,胸前的帶子都未系,背對韓湘。“帶龍姑娘走,這里有我。”

    一句這里有我,剎時間讓韓湘濕了眼眶。

    呂洞賓的手里提著一把劍,卻不是尋常鋼鐵鑄造的寶劍,更像是將一束光握在手中。那光束如同靈蛇不斷吞吐,光芒耀眼,熾烈如同驕陽,令人無法直視。

    灰燼觸到那光,頓時化作埃塵,浮游空氣中,細微的再也不見。

    韓湘愣愣看著呂洞賓,迦樓羅王顯然對他手中光劍有所忌憚,遲遲未動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迦樓羅王的眼神在呂洞賓身上游移不定。韓湘沒有看到,這時的呂洞賓,整張臉幾乎透明,金色的脈絡汩汩而動,清晰可見,兩只眼睛里面也充斥著這樣詭異的金色。

    那雙眼睛,猶如被金液所灌滿,又灼灼放光,被那樣的眼睛盯著,迦樓羅王也覺得心慌。

    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況,但他卻從呂洞賓身上敏感的察覺到可怕的力量。那種力量十分的渾厚,充滿原始的脈動,如同天地初開,萬物融為一體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緩緩展開雙翼,翼翅下端呼地一下燃起金紅色的火焰,那火焰濃稠的如同巖漿。在他雙翼的附近,門窗闌干都熔為焦木,花木瞬間死亡,滾滾熱流令人呼吸不暢,這里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三九酷暑。

    “是誰這么不長眼,敢在老娘的地盤撒野?”玉嬌嬌提著一把真正的寶劍沖過來,一眼望見呂洞賓,手里的劍頓時落在地上,震驚地不敢相信自己所見。

    呂洞賓敞開的衣襟,露出他整個胸膛,此刻他周身宛若化成琉璃,又似鍍了金身,血肉骨骼都已不存在了一般。玉嬌嬌不敢靠近,她也能感知到呂洞賓此刻周身所釋放的強大能量,身體本能的抗拒,甚至不由自主就要做出防御,纖纖十指不被控制就變成了獸類的爪子。

    如此渾厚強大,宛若宇宙洪荒般的能量,人的身體如何能夠承受啊?

    玉嬌嬌心里火油一般焦灼,卻也無能為力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,遇到一個這樣的人,然而他天生是個好斗的,不戰而退不是他的風格。呂洞賓雖然詭異,但看上去還是個凡人,能耐終究大不到哪里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穩了穩神,厲聲道:“好,本尊就來會會你!”

    呂洞賓強自支撐到現在,見沒有震住那鳥爪怪人,心里也是有些虛。他自己的情況自己心里最清楚,他支撐不了多久,所以甫一出手便是用盡全力,釋出全身能量凝成一束光劍,將整個房子一斬兩半,化去那些尖銳的木屑。

    凝出光劍就已經幾乎耗費掉他所有了,若是跟這鳥爪怪人相斗,他沒有勝算。

    呂洞賓心思電轉,今日恐怕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自己了。沒想到,這一天來的竟這么快!

    此生終是遺憾。

    “韓湘快走!”呂洞賓費力從唇齒間擠出最后一句話,手中吞吐的光劍陡然暴漲,他提劍橫掃,勢若崩山。

    他用他的命,換此一擊!

    只是迦樓羅王早就有所提防,本就對光劍心存忌憚,呂洞賓一動,他不敢正面對抗,熔漿一般的雙翼奮力鼓動起來,漫天火影,火花四濺,他筆直沖天高飛,身形忽而半空消失了,但呂洞賓的那一劍,還是在他遁入空間之際,擦過他身側,強絕之力激得渾身猶如針砭,半邊身子被那股力量壓制了,完全不能動彈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不由自主流下冷汗,若是他稍微慢了那么一些些,只怕就被呂洞賓斬為兩半了。他再不敢有半點輕慢大意,遁入空間之中,出其不意從呂洞賓身后現出,鉤爪鋸牙兇惡探向他的后心,要掏了呂洞賓的心。

    那一劍幾乎削掉百媚千嬌閣里所有的花木,如同颶風過境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,小心身后!”玉嬌嬌大聲提醒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出手很快,但他不敢太靠近呂洞賓,所以就給了一線生機。呂洞賓那一劍揮出,尚來不及收回,他咬咬牙,另一只手中也凝出一截光劍,也不回頭,反手就斬,迦樓羅王再次憑空消失,遁入了空間。

    但這兩下徹底令他透支,呂洞賓身形不穩,腳步踉蹌兩下,險些倒地,整個人抖得不由自己。

    韓湘護著龍七本來已經跑到了院子里,回頭一看,這才驚覺呂洞賓的異樣,大叫一聲就要趕回去。“呂洞賓!”

    “走——”

    呂洞賓無力支撐,抬起一雙如同灌滿金液的眼睛,惡狠狠瞪著所有人。

    玉嬌嬌聰慧過人,霎時就明白了他的意圖。“呂洞賓,你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他琉璃一般看不出血肉骨骼的身軀,金色的脈絡遍布,將他整個人都點亮了,形成半透明的感覺,他身體里面似乎有什么在奔突著,似乎下一刻便要爆裂而出,將他融化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擅于空間遁法,并能夠通過連同空間出其不意,他后面勢必會將這一優勢發揮到最大,但一個人最擅長的,往往也是他最明顯的弱點,呂洞賓已經想到克制迦樓羅王的辦法,只是這個辦法對于他十分兇險,可能一下子他就再也沒有了。

    呂洞賓望著不自覺中淚流滿面的韓湘,這小子平時賤兮兮的,對認可的人卻實心實意的很。

    呂洞賓沖韓湘笑了一笑,雙手中凝出的光劍消失了,他已經沒有體力再支撐下去,整個人搖搖欲墜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發現了,原來這人早已是強弩之末,他安了心,便從藏匿的空間現身,也不廢話,指爪凌厲的朝呂洞賓胸口抓去,那一抓足可裂山碎石,呂洞賓就那么孱弱的站著,并不驚慌,更不躲避。

    他最后又看了大家一眼,這才緩緩閉上眼睛。

    漫天的金色厲芒從呂洞賓體內透出來,四離五散,他在光芒中央,張著雙臂,仰首朝上,四周太過于熾亮,而他就像太陽的中心,身形化成一個黑影。

    那光如大海,奪目的光明似乎要將世間一切都吞噬,長安城里飛鳥驚蛇,所有的鳥都被什么驚嚇了,凄厲的鳴叫著在天上亂飛,烏壓壓鋪天蓋地。

    所有的動物都狂躁不安,馬匹嘶鳴著要掙脫韁繩,狗吠如豹,連成一片。

    路上的行人們只覺得天地之間閃過一陣強光,一股力量透體而過,像是什么看不到的東西沖撞了一下,有些人抱頭蹲在地上,那情景宛如末世來臨。

    招搖鏈極速震動,震得要飛脫了一樣。

    等迦樓羅王暴露出來才驚覺自己上了呂洞賓的當,他再想遁入為時已晚,呂洞賓身體里所釋放出的那股強絕能量,令他身周空氣變得宛若有質,他撕不開一點點縫隙。

    赫赫之光將迦樓羅王大力震飛,他急急以雙翼護在身前,翅膀上傳來蝕骨劇痛,皮肉都要在這種暴烈的光明里融化了!

    迦樓羅王心驚不已,他最不懼怕的便是高溫與火焰了,怎么竟被這光所傷?

    金紅交雜的巨翼,有些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,迦樓羅王被震飛出去,幸而呂洞賓這突如其來的力量雖猛,卻不持久,他撿回一條命,撞塌了對面的樓閣之后被瓦礫碎石掩埋。

    呂洞賓直挺挺地撲倒在地,他看到了自己露出的胳膊,皮膚片片開裂,血肉消融。

    模糊的視線中,是韓湘奔跑過來的身影,他被玉嬌嬌攔住了,玉嬌嬌大聲的在說著什么,可惜他都聽不到了。

    視線越來越模糊,直到再也看不見。

    龍七早被呂洞賓驚呆了,完全沒有反應。玉嬌嬌死命攔著韓湘,不讓他靠近,怕被波及,卻在這個時候,誰也沒有預料到,被掩埋的迦樓羅王猝然沖天而起,他一只翅膀受損嚴重,身體發膚皆有不同程度的損傷,趁著眾人不備,抓起龍七,忍著劇痛遁形而去。

    “小……小七!”韓湘對著空氣嘶吼,最終頹然跪地,看著倒地的呂洞賓,心痛的難以承受,將頭抱在雙臂間放聲大哭。

    地上的呂洞賓沒有了生命的跡象。

    在眾人所不知道的地方,一團混沌中光芒透入,先是一道,而后逐漸增多,光芒如劍,將那團混沌刺破,像一層包裹物的混沌,漸而消弭。

    光芒照在一把古樸的王座,上面坐著的男人,抬起臉,面露欣慰笑意,長舒口氣。

    “很好,終于等到了這一天,終于,能夠得償夙愿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