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駕馬車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,玉嬌嬌的車里,整個車廂都鋪著軟墊,龍七被妥善安置其上,韓湘接過碧珠倒來的漿水,攬著她細細喂進干裂的嘴中。

    連續幾日,一滴水也沒有喝過,龍七如逢甘露,喝完一盞還要,韓湘一連喂了她三次。

    “哎喲,真是造孽,把一個這么漂亮的小姑娘給折磨的不成樣子!”碧珠忍不住忿忿出聲,“也真下得去手。”

    玉嬌嬌沒作聲,面沉如水,盯著龍七看了半晌。她是東海龍主唯一的女兒,整個龍族男多女少,女兒尤其精貴,如今不僅折損了一員東海龍族的老臣,就連公主也受到摧折,只怕龍族是不會善了的。以玉嬌嬌對龍族的了解,他們那睚眥必報的性子,惹怒了,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,只怕還會殃及他人。

    龍七就是整個龍族的眼珠子,如今眼珠子被人給捅了,那種痛怒,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馬車朝著異聞社所在的地方行駛,不敢跑的太快,怕顛簸。龍七喝了水,舒服了許多,她仰面枕在韓湘腿上,滿頭長發散落,鋪在斑斕綺麗的軟墊上,光線從窗格外面透進來,落在她鋪陳的長發上,頭發閃著光,光線落在上面停留住了一樣,她那烏云一樣的秀發,逐漸轉白,從上至下,如同落霜。

    “這……”

    韓湘觸目駭心,低呼一聲,被玉嬌嬌截住。

    “這里有條近路,我們趕緊回異聞社,后面好像有人在跟著咱們。”玉嬌嬌暗中碰了碰韓湘,“有什么話,回去再說。”

    韓湘難過的看著龍七,龍七卻似乎毫無察覺,只是盯著車窗外面。

    何招娣替代她留在了丹室之中,將那份危險全然替換,一肩承擔。用自己,換她安穩,給她庇護。

    可龍七深知那兩人手段之毒辣,心機之深重,何招娣一個凡人女孩,怎么應付得了呢?

    她這會兒怎么樣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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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路叮鈴的聲響,從何招娣斗篷下面傳出,她算好時間,將綁龍七的懸鈴細繩,纏在自己兩個腕子上面,從丹室一路往外跑。

    昨夜,呂洞賓仔細研究過長安城圖,這里屬于蘭陵坊,有座非常著名的山池別館,館內景觀模擬山野,山谷虧蔽,勢若自然,勝絕長安,很大的一片,連著外面。威遠軍里都是些行軍打仗的粗野男人,對風雅一事向來厭惡,在他們眼中,山池別館比不上那兩家望族留下的豪宅美院,所以山池別館也歸了九仙公主,藏匿龍七的地方,有極大可能就是在這山池別館內。

    呂洞賓所料不錯,何招娣跑出丹室,故意朝跟韓湘一起進來的相反方向跑,丹室后面,高臺厚榭再過去,便是廣大的園子,內里疏密有致,石與木構成錯落空間,宛若置身山野,重巒疊嶂,盡是一株株合抱粗的古木,人造的假山可以攀爬,就好像是在真的山里游覽。

    何招娣找到呂洞賓所說的匯合地點,那座人造山景的最高處。她捂緊頭上兜帽,朝身后看了看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不緊不慢的跟在何招娣身后,身形時隱時現,像逗弄獵物的貓,并不急著一下子將獵物咬死。他看著何招娣朝假山頂上爬去,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那假山雖然是人工所造,高度卻不算太低,整個山池別館就像一個大型假山盆景,那里也是整個蘭陵坊,甚至是城內地勢最高的地方,站在山頂,可以俯瞰大半個長安城。

    “竟然往高處跑?她腦子是不是有問題?”迦樓羅王發出一記嘲諷的冷笑。

    山池別館內,下面木石雜多,對于迦樓羅王而言,行動起來反而不太便利,古木枝繁葉茂,里面光線暗淡,越往高處,樹木越少,視野開闊,反而對他有利。

    他有些琢磨不透了,緩緩亮出尖曲鋒利的鳥爪。

    何招娣回頭,看著迦樓羅王時隱時現的身形,他每一次亮出身形,距離都更近一些,方位也各不相同,何招娣的速度遠遠比不上迦樓羅王,很快她就看清楚了,那個長著人的樣子,卻露出一雙嶙峋巨爪的妖物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身形高大,平肩蜂腰,兩只手臂超乎尋常的長,垂下去能夠抵到膝蓋,露出袖口的不是人手,而是巨大的利爪,也不是人的皮膚,像覆蓋了一層鐵甲,斑駁厚實。

    何招娣進入異聞社的時間不太長,還尚未見識過太多妖族,但凡見過的妖族,大多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,最威猛的也不過銅錘那種。她從來不怕銅錘,但對眼前這個人形鳥爪的怪人,卻從心里抑制不住有些忌憚。不是因為他樣子長的怪異可怖,而是渾身散發出的氣息,給人的感覺。就好像有的人,模樣長得兇惡,卻不令人恐懼,而有些人即便長得還不錯,看一眼就令人膽寒,心打顫。這與長什么樣子無關,而是跟周身氣場有關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,都是殺氣。

    那殺氣宛若有質,從他身上延伸出去,將周圍一切都包裹進去。

    何招娣感受著那種強大的壓迫感,奮力朝假山頂上爬,假山修造的山路曲折,盡是階梯,登起來十分費勁。

    “小姑娘,告訴本尊,呂洞賓在哪里?”迦樓羅王開口了。嘶嘎難聽的聲音,藏不住的恨意。

    何招娣冷不防被他嚇一跳,這聲音是從自己左耳邊傳來的,迦樓羅王顯然故意在逗弄自己,腦袋從一側憑空露出來,說了一句話后就隱沒了。何招娣心驚,如果剛才他要弄死自己,這會兒自己只怕是已經躺在地上了。

    “小姑娘,你是逃不出去的,還是老實告訴本尊的好。”

    左邊話音尚未消散,右耳邊又傳來一句。迦樓羅王善于操控空間之術,能夠出其不意從任何地方突然冒出。何招娣只覺他每一次在自己耳邊說話時,都有一股剛烈熾熱的風,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,馬上就要落在身上,令人忍不住皮肉發緊。

    何招娣咬著牙,默不作聲,更加奮力朝假山頂上爬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失望的搖搖頭:“真是愚蠢的人類,總是這么喜歡心存僥幸。”

    尖銳的爪子突然從半空探出,朝何招娣腦袋抓去,卻忽然,就在觸及到她頭上兜帽的剎那,迦樓羅王感覺自己爪下騰出一股無形的力道在反彈,那力道綿軟,看不到任何形態,像是一股風,形成了屏障,他一抓之下猶如抓在一團棉花或者水泡上。

    何招娣的斗篷里旋起一股流風,招搖鏈震動不止,斗篷像一朵霎時綻開的花,瞬間撐開的傘,將迦樓羅王擋了一擋。但那股風的力量,還是無法與迦樓羅王相抗衡,迦樓羅王的利爪雖然沒有抓到何招娣,但他一抓之下,兩股力道的碰撞,讓何招娣身上斗篷驟然炸裂,布料破碎,四散而飛。

    何招娣滿頭長發激飛,用來束發的布條都被震碎了。她穿著龍七染血的衣裳,龍血的香氣被激發,迦樓羅王鼻子動了動,嗜血的渴望蓬勃而出。

    此時,他們已經在半山腰處,距離假山頂部,尚有一截。

    到了這里的時候,山石增多了,而樹木減少,要抵達山頂,需要手腳并用的攀爬,那一段連修造的階梯都沒有了,只剩下一塊塊嵯峨重疊的石頭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之中,仰面朝著太陽,似在吸收太陽的光照與能量,露出額頭上一塊凸起的大瘤樣的東西,里面金紅交雜,似有火焰熔漿翻滾,一雙非人的金色眼瞳,瞳孔的形狀也異于人的樣子,中間凹起,眼眥尖長,兩個眼睛就像兩個利喙,盯著人看的時候,恨不得將人血肉啄個干凈。

    “你還不說嗎?”迦樓羅王輕輕一揮爪,旁邊一座古色古香的小亭轟然倒塌。

    何招娣臉色變了變,咬著下嘴唇,還是默不作聲。她看了看通往最高處的那一截,假山奇石,在這一刻似乎都成了要命的東西。可是,答應了的事情,就不能反悔,不管怎樣都要拼盡全力去做。

    其實她也不知道現在呂洞賓在何處,呂洞賓只告訴她,找到山池別館,然后爬上假山頂最高的地方,后面的事情就與她無關了。

    這一路吸引著鳥爪怪逃竄,雖然不清楚呂洞賓最終的計劃,但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。

    何招娣無視迦樓羅王越來越可怖的樣子,手腳并用扒著石塊朝上爬去。

    迦樓羅王反倒覺得有些詫異了。師夜光昨夜跟他定下計劃,用龍女釣呂洞賓現身,所以撤掉了血符陣,改用懸鈴,何招娣剪掉懸鈴細繩的時候,迦樓羅王與師夜光便已經知道,但沒見呂洞賓出現,所以就沒有立即動手,反正龍珠已經到手,只等干掉呂洞賓,其他人根本不在他們眼里,龍女也不過是嘴邊的肉。迦樓羅王假意被何招娣假扮的龍女吸引,不緊不慢的吊在她身后,師夜光則帶著人跟在韓湘身后,兵分兩路,這一次誓要將呂洞賓拿住。

    可是跑到這假山上來,迦樓羅王早四下查看過,根本就沒見呂洞賓蹤影,他似乎并沒有跟著一道來營救龍女,也沒有打算管這人類小姑娘的死活。

    她就僅僅只是一個棄子,毫無價值。

    思及此,迦樓羅王不禁有些煩躁氣怒,何招娣還在奮力的朝頂上攀爬,他卻對她失去了所有興致,只恨不得將她撕成幾半泄憤。

    何招娣終于登頂。

    假山頂上能夠立足的地方有限,四周光禿禿的,什么都沒有,更別說呂洞賓了。

    何招娣站在頂處,偌大的長安城,清晰可視,甚至遙遙地能夠看到大明宮,從朱雀門,承天門,禁苑,那么筆直的一路望過去,想象著宮城里的人。而那道道宮墻的外頭,坊市規整的就像她的菜地,一塊一塊的,何招娣還是第一次將這座城池看的如此清晰。

    人間萬象,世間百態,人情冷暖,所有的好與壞,都在這一刻隨風而去。

    何招娣長發翻飛,心卻靜極,連對迦樓羅王的忌憚都消散了,她平靜的看著他倏然出現在自己面前,距離很近,他抬手便能將自己撕碎,可是她一點都不害怕。

    呂洞賓不在假山頂,不在山池別館,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