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國舅醉酒醉的厲害,直到第二天日頭高照才悠悠轉醒,醒來發現異聞社空空蕩蕩,一個人都沒有,他來回轉了個遍,主屋的桌子上留有清粥和小菜,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沒有了。

    “奇怪,人呢?人都跑哪去了?”

    曹九抓著腦袋,站在回廊下,茫然四顧。

    今天是個艷陽天,天色很好,陽光赫赫,灑在身上還有夏日余熱,連云頭都很少。

    一輛不起眼的馬車,朝著駐扎威遠軍的地方而去,那里的坊門處,守衛比別處都顯得森嚴,白日里也不見有任何走夫販卒經過,儼然是軍事重地一般。

    馬車還未到坊門,門樓上的軍士便厲聲喝止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拉車的車把式,頭戴斗笠,穿一身灰衣短打,看上去是個老實巴交的中年大叔。

    “是我,韓湘,小國舅的朋友。”車簾子撩起一半,韓湘探出身,熱情的朝上面軍士打招呼,“咱們昨夜剛一起喝過酒。”

    “原來是韓公子。”軍士態度客氣了三分,“今日韓公子是又送什么給咱們?”

    韓湘笑道:“昨夜小國舅喝多了,醉的一塌糊涂,這不,就把陛下賞賜的貴重之物給遺失了。”

    軍士肅然道:“這可是大事,是怎樣的貴重之物,我這就傳達下去,讓大家伙一起幫忙找。”

    韓湘老練道:“不不不,醉酒弄丟陛下的恩賜,這事怎能張揚,小國舅特命我來尋一尋。”

    “這……”軍士猶豫了一下,立即道:“這里面尋常人等是絕對不能放入的,韓公子你出身官宦世家應該懂得,屯兵大營所在,關系重大,但既然是陛下親賜給小國舅的珍貴之物,那我就擅自做個主,還請韓公子趁著晌午大家吃飯的功夫,速去速返,也別叫小人難做。”

    韓湘忙不迭的應了,又客氣兩句,這才縮回身去,坊門前尖頭木樁豎立的障礙被挪開,馬車駛入。

    張果的面容藏在斗笠下,趕著馬車駛入坊門,在韓湘的指引下,將馬車行駛到昨夜那名威遠軍將領所說的地方。

    那里是一座龐大宅院,一看就是貴族宅第,卻是凋敝了,鳥頭門洞開,一些穿著威遠軍制服的粗豪漢子們進進出出,此時正是飯點,正門跟門前街道軍卒們來來往往,他們根本不可能從這里進去。

    韓湘最是熟悉這些貴人官宦世家的宅院,知道在一些偏僻的甬道處,會藏著不起眼的小門,張果按照韓湘所說,沿著宅院圍墻兜了半圈,果然找到一條堆放雜物的甬道,墻角的位置有個不起眼的小門。

    “就是這里了,應該可以進去。”

    馬車藏進甬道,張果細心的用雜物掩藏痕跡,他首先下去查探一番。

    “從這個小門進去,正在宅院靠近內宅的地方。從方位上看,最靠近昨夜傳來叫聲的地方。”張果看著小門,“只是這小門從外頭鎖上了。”

    韓湘從馬車上跳下來,也不言語,走到小門前,從袖囊里掏出一根細細地鐵絲,三兩下便將門鎖捅開了。“這不就開了。”他繞著鐵絲笑,“這么些年,小爺我整天翹家翹學,可不是白給的。”

    張果耷拉著眼皮瞅他,“那我就在這里接應你們。”

    韓湘點點頭,轉回馬車前,將簾子撩起。

    馬車里坐著一個全身罩在斗篷里,還戴著兜帽的人。那人藏的嚴實,緩緩從馬車里走下來。張果將小門輕輕開啟,先開一道縫隙,透過縫隙觀察里面。

    里面是深深庭院,內宅大多僻靜,環境幽美,這里又是屬于九仙公主的院子,不像前面盡是軍卒,看上去里面沒有一個人。

    張果簡單確認過之后,才對韓湘跟那斗篷人道:“進去之后,給你們的時間有限,務必自己當心。若遇到危險,就暫且放棄,保命要緊,別的什么都不要管,只要大聲呼救,我一定趕去接應!”

    韓湘跟斗篷人點點頭,從門縫里閃身而入。

    這內宅之地,說大不大,說小也不小,許多間房子都空著,要一間一間的找人,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。

    “一間一間的找,這辦法太笨了。”韓湘道,“我們倆又不能分開行動,這如何是好啊?”

    正自苦惱,宅院中間的泥土地里突然冒出一個腦袋,就像突然破土而出一個碩大的蘑菇。

    那大蘑菇,甩甩頭,抖落頭頂小圓帽上的泥土,呸呸兩聲。“呂洞賓,你個陰險卑鄙又狡詐的家伙!”

    “燊哥?”韓湘吃驚的看著燊哥,撐著地,將自己臃腫的身軀拔蘿卜一樣撥出來。“你怎么會來?你不是不插手嗎?”

    燊哥艱難的把自己拔出來,“你以為是我自己要來的?還不是呂洞賓那個陰險卑鄙又狡詐的家伙,居然拿我藏私房錢的事威脅我!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知道的,還知道我把錢藏在什么地方。我要不來,他就要去找我家老妻告密,這不是要我的親命嗎?”

    燊哥一邊氣憤的罵著,一邊朝韓湘和斗篷人走去。

    “當著大家的面說不稀罕我,讓我少往自己臉上貼金,背地里要挾,缺德的家伙,這不是要破壞我們夫妻感情?”

    韓湘忍不住豎起大拇指,贊嘆道:“果然不愧是呂洞賓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不知道,現在御城守,太乙宮那邊管控的有多嚴,我這是拿自己整族在冒險!”

    燊哥氣鼓鼓地,呼哨一聲,地面下接二連三又冒出一個個蘑菇,都是一個個腦袋,同樣的尖鼻子,圓眼睛,圓腦袋。

    “去,把關人的地方找出來。”

    圓腦袋們紛紛匿去,有了火光鼠們的助力,這片偌大的宅子,片刻就會被翻的底朝天。果然,不過數息,東邊方向就傳來一聲呼哨。

    “找到了!”韓湘丟下燊哥跟斗篷人,迫不及待奔跑過去。

    東邊還有一個小門洞,繞過假山石,是一座獨立的院落,簡潔的很。燊哥手下伙計,早已將院落正中的那間屋子房門弄開了,里面黑洞洞地,屋子很深,光線也很暗,空間里有一絲奇異的香味。

    這香味讓韓湘心驚。

    龍七的血,獨有一種似檀似麝,略帶香甜的味道,像盛夏里綻放的花樹。

    燊哥的伙計,帶著韓湘朝屋子深處而去,這屋子里面還套著一層,若是不細心就很難發現。進門處像個三彩柜,門一開,里面傳出一陣叮叮鈴鈴細碎的鈴聲。待雙眼適應了屋子里的光線,韓湘終于看到朝思暮想的人,卻愣在進門處,遲遲沒有踏入。

    燊哥氣喘吁吁的趕過來,探頭朝里面一望,頓時縮回脖子,忍不住一聲嘆息。“轉告呂洞賓,他要我做的事情,我已經做到 ,后面我可就不管了。”他在韓湘肩頭一拍,“這次他要挾我的事,就作罷了,算我燊哥行善了。”

    說罷了,燊哥呼哨來伙計們,又一個個從地下消失而去。

    韓湘游魂似的走進那片空間,中間是個丹爐,龍七奄奄一息靠著爐子,光從上面落下一束,正照在她身上。

    龍七身上衣物多處破裂,露出渾身痕痕血跡,細嫩的肌膚上有勒出的血痕,露出鱗片的地方,有大片的刮痕,兩條腿從破掉的裙子下面露出,她赤著腳,手腕和腳踝上都拴著帶有符咒的線,線上吊著鈴。額頭上原本美麗如珊瑚的龍角,如今都只剩下根部,斷口一個平整,一個卻參差。顯然,一只龍角是被利器切割,而另一只,卻是生生被掰掉。

    那得多疼啊!韓湘視線漫漶,斗篷人站在他身后,顯然也是被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震驚。

    龍七昏沉沉,不知是清醒,還是昏迷著,韓湘走過去,慢慢單膝跪在她面前,上上下下將她看了又看,探手在她鼻端,半晌才試到微弱的呼吸。

    “小七。”韓湘輕聲呼喚,“小七,我來了,我來帶你走。”說到后面,喉頭哽咽。

    龍七幽幽睜眼,只看了韓湘一眼,又將眼睛合上,唇邊帶著嘲諷的笑意。“你們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,何苦又來誆我?”

    “小七,你在說什么?我是韓湘。”

    龍七搖頭:“我不會再上當了。”

    韓湘著急:“小七,你到底在說什么,你痛糊涂了?”

    “先是用藍采和,現在又用韓湘。”龍七閉著眼睛嗤笑一聲,“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卑鄙?他們倆,都是我在意的人,你要吃我,那就吃吧,但不許你打他們的主意。否則,我便以龍族七公主的身份起誓,便是傾盡我整個東海龍族,也定與你不死不休!”

    韓湘瞠目,胸口劇烈的起伏,重重道:“他都對你做了什么?小七,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,我是韓湘,我真的是韓湘,你告訴我,他到底對你做了什么,我親手替你報仇!我要親手殺了他!”

    龍七依舊不肯睜眼:“沒用的,我不會再信你了。”

    韓湘還待再說,身后斗篷人上前,按住他,將頭上兜帽摘下,露出何招娣的臉。

    “時間不多了,你先把她帶走,剩下的,就交給我。”

    韓湘紅著眼睛點點頭。“你自己多當心。”

    龍七四肢上都綁著東西,一碰金鈴就會響,好在那些符咒只是對她起作用,對何招娣跟韓湘卻無效。何招娣脫下斗篷,將懸鈴裹住,她隨身的挎包里什么東西都有,從里面取出一把剪刀,將線的一頭拽在自己手里,另一頭剪掉,待手腕腳踝上的細線全部減除,龍七整個身體軟軟倒地。

    韓湘嚇了一跳,何招娣將他朝進門處一推:“你去外面等著,我給龍姑娘換衣裳。”

    韓湘依言出去,出門的時候,何招娣看見他偷偷擦了一把眼睛。

    龍七遍體鱗傷,給她脫掉衣服時,何招娣生怕一個不小心把她弄疼了,像揭膜一樣,屏著呼吸,好不容易兩人身上衣服做了交換,何招娣給龍七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,又將韓湘叫進來。

    “快走,我算著時間,待你們上了馬車,出了這里,我再行動。”

    韓湘朝何招娣重重頷首,將龍七打橫抱起:“多謝你,多謝你為了小七,甘愿以身涉險。”

    昨夜在異聞社里,呂洞賓向大家說出自己的計劃,在找到龍七后,為了給龍七脫身的時間,他需要有個人代替龍七,假冒她吸引金翅鳥王的注意,等龍七被安全轉移后,這個假冒龍七的人,還要將金翅鳥王帶到他們約定的匯合點去,這個過程非常危險,異聞社里當時就只有玉嬌嬌,碧珠跟何招娣,原本是希望玉嬌嬌來假冒,她對抗金翅鳥雖無太大勝算,好在還能抵擋一陣,可玉嬌嬌的身形跟龍七相差太大,她太過于柳腰花態,個子也比龍七高。

    何招娣自告奮勇,只有她的身量最與龍七相似。可她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十九歲少女,除了力氣大,別無所長,如何對抗強大的金翅鳥王,即便現在金翅鳥王被呂洞賓所重創,但捏死她,就跟捏死一只螞蟻差不多。但何招娣還是義無反顧,堅持自己來替換龍七。

    “謝什么。”何招娣望著韓湘懷里的龍七,這時的她,早沒了先前的飛揚跳脫,像一只小貓蜷縮著,說不出的可憐。何招娣將龍七散亂的發絲捋了捋,“快帶她離開這里,她這是遭了多大的罪,才會變成這個樣子。”

    韓湘抱緊龍七,終是重重點了一下頭,抬腿快步走出去。

    何招娣目送他們離開,直到身影再也看不到了,這才將懸著金鈴的細線纏在手腕上,她深吸口氣,努力鎮定,保持機敏,后面還有一場硬仗要打,也不知道呂洞賓那邊準備的如何,他的計劃能不能成功。

    直到出了屋子,外面的陽光照在臉上,龍七才覺出一些真實來。她小心翼翼將眼睛睜開一道線,視域里出現一個青澀的下巴,下巴的線條很好看,方正卻不銳利,尚未退去少年人特有的柔和,卻有一層短短的胡茬,喉結高突。

    一雙眼睛很有神光,薄薄地眼皮,眼睛不算大,陽光照射下,眼瞳是深棕色的,似乎是察覺自己在盯著他看,眼睛的主人垂下眼眸,對她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,明眸皓齒,氣息里都是清新。

    “韓湘……”龍七伸手摸了摸他的臉,觸感真實,溫溫熱熱的。“真的是你?”

    韓湘抱著龍七,腳下速度快極,一步都不敢耽誤。“是我,我們都來了,來帶你走。”

    “都來了……”龍七鼻頭發酸,“謝謝。”

    “好朋友是不用說謝的。”

    甬道里的小門前,張果始終透過縫隙朝里觀望,遠遠地瞧見他們,轉身取來備好的斗篷打開,待韓湘一出來,立即用斗篷將龍七整個罩住。

    他們的馬車,按照原路回返,出坊門時,依然還是那名軍士,問韓湘是否找到了小國舅遺失的東西,韓湘說找到了,來日再請大家痛飲。

    這一來一去,剛好是威遠軍們用午飯的時間,吃罷午飯換了崗哨,太陽正當空,午時剛過三刻,街面上人流較少,駛出不遠,立即從旁邊的岔路橫插出來另外一輛馬車,比起張果所駕的馬車更加寬敞舒適。

    兩駕馬車迎面交錯駛來,并列而停,玉嬌嬌從里面打開車廂,韓湘抱著龍七轉到寬敞馬車中。

    “我去接應招娣,你們速去異聞社,有銅錘守在那里,他們進不去。”張果將馬車交給玉嬌嬌的人。

    丹室內,何招娣心里算著,韓湘他們應該已經走遠了,她雙手拽著懸鈴的細線,一咬牙,將細線纏在自己手腕上,猛然震動,鈴聲叮鈴,聲音大做。

    隱藏的空間里,一片晃眼的白色之中,枯木上側臥的迦樓羅王慵懶的睜開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