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相國府上空出現神奇幻光的時候,整棟靈馨閣二樓,滿壁的長卷成了一片蒼茫,卷上的色彩,從畫中光一樣的釋放出來,漫漶于空,從四面八方散入了空中,將靈馨閣上空染得斑斕。

    善丹頹然坐倒在地,難以接受這種狀況,不住流淚喃喃:“為什么會這樣,為什么會這樣,這可是山海神卷啊,主人留下的唯一手筆……”

    整幅畫卷快速的收縮,收縮成一幅畫正常大小,掛在墻上,雪白之中唯有那一塊印章赫然呈現,其它的,蕩然無存。

    “主人、我的主人……”善丹掩面痛哭起來。他此時口中所說的主人,顯然并非師夜光,因為師夜光完全不會作畫。

    善丹想要直接將空白畫作拿走,可這時樓下傳來雜沓的腳步聲,相國府里的家仆們吆喝著,二管事的聲音最高,要去請白靈師和師少監,聽到這話,善丹伸過去的手頓住了,他稍作思量,抱起自己的小寵,暫且隱去行跡,從二樓內消失不見。當眾人從外面將門撞開,看見的就是空空如也的樓閣,地上殘留著繽紛顏料,顏料里幾只兔子留下的腳印。

    愛畫如命的相國大人,顫顛顛從后面爬上來,看了一眼樓內,頓時一口氣上不來,掙扎著爬到畫前。“我的畫呢?畫哪去了?”

    相國大人撲到畫卷上摸索了一陣,翻著白眼朝后倒去。

    而進入畫卷之中的呂洞賓,何招娣跟韓湘,卻依然沒有從里面出來。

    呂洞賓雙耳嗡鳴,就在方才,他跟何招娣一起推動巨大白玉門扇時,強光奪走一切般,噴薄而出,強勢的令人目盲,如若有質,震得人飛起來又重重跌落,最后一眼,只看見半空的九頭蒼鷸和腳下山一樣大小的巨獸,忽如吹灰,煙消云散。

    似乎墜落了一段距離,半空失控的感覺,幾乎要令人絕望了。

    何招娣跟著呂洞賓一起墜落,半空之中,呂洞賓將她圈在自己的臂膀里,何招娣微訝,瞪圓雙眼看他。

    “砰”地一聲,兩人像是落在一棵樹的樹冠上,又止不住的朝下墜,最后跌在樹下松軟的緩坡不住翻滾。那棵樹被兩人震動,呼啦啦一陣子騷亂,騰起七彩祥云,一大團彩色沖天而起,旁邊的樹冠上,也相繼騰起同樣的七彩斑斕,何招娣被呂洞賓護著,他的一只手墊在她后腦勺處,何招娣定睛一看,那些樹上騰起的,竟是無數七彩鳥雀,它們集于峻林之上,口吐七彩之氣,氤氳如云,落在地上卻化作小獸,滿地亂跑,轉眼間或鉆入林中,或鉆入地下,有些則憑霄飛舞。

    飛舞了片刻,這些鳥雀又重新匯聚樹冠之上,繼續噴吐著七彩之氣,將每一株樹都染成彩色。

    兩人從緩坡一路翻滾而下,呂洞賓撞在一塊石頭上,悶哼一聲,這才算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呂洞賓緩緩睜眼,四目相接,何招娣趴在他身上,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他。

    她直勾勾盯著他看,趴在他身上動也不動,呂洞賓一時有些尷尬,輕咳一聲,將臉轉到一旁道:“下去,你太重了,快要把我肋骨都壓斷了,以后拜托你每頓少吃點,哪里像個女的。”

    以為她會反唇相譏,結果不想何招娣只是沉默的站起,站在一旁繼續盯著他看。

    呂洞賓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感覺,自從進入山海卷以來,何招娣處處反常,時好時壞,讓他摸不著頭腦。

    “你老盯著我看作甚?雖然我長得是挺好看的。”

    他這么一說,何招娣還真的轉過臉去,不再看他了,只是依然不說話。

    呂洞賓暗自納罕,這太不像何招娣了。只見她仰首看著緩坡上那片七彩的樹林,所有所思。

    七彩小雀吐出的氤氳彩氣,遇到空氣凝結為珠,其珠輕細,風吹如塵起,從何招娣臉前,指端拂過,她伸出手去接,接了一蓬彩色細珠,在掌中如一珠丘,輕輕地吹一口氣,那蓬珠丘便又蒲公英似的飛散而去了。

    何招娣的眼神十分復雜,有些動容,更多的則是迷茫。像是不知身在何處,不知自己究竟何人,她吹走細珠,反復端詳自己的手,又用手輕輕碰觸自己的臉。

    呂洞賓揉著酸痛的身體,從地上坐起來,愣愣地打量。與方才畫中世界又有所不同,這里廣異而宏麗,遍地的蒼梧,靈苗嘉穎,間雜伴生的神芝,陸地丹蕖,駢生如蓋,香露滴瀝,下流成池,池水邊朱草蔓衍,卿云霧靄于叢,整個水池流云灑液,像一塊瑪瑙,瑰麗化水。

    更遠之處,山如金壁,美輪美奐,難以描述。

    “韓湘——”呂洞賓四下看了看,沒瞧見韓湘,有些著急。這山海神卷果然如善丹所言,充滿了各種匪夷所思之物,也充滿了各種意外和不確定。剛才韓湘在距離白玉大門丈遠之地,要是沒跟他們一起墜落在這里,要是落在了完全不同的空間里,呂洞賓不敢想下去。

    好在,他的呼喚聲回蕩出去不久,從坡上林中就傳來了韓湘的回應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,快過來把我從樹上弄下去!”

    韓湘被一棵樹掛在了半空,樹上七彩鳥雀圍著他一通亂啄,羅四無量倒在不遠處,看上去好像摔暈了,這時才悠悠轉醒,睜眼一看,那些彩色小雀,猛地一看就像樹上開的鳥形花朵,一簇簇競相綻放,口中吞吐七彩靈光,滿樹鋪滿霞彩。

    細珠一顆顆如塵埃,在林內彩色煙云似的飄蕩,閃著微光。

    鳥雀落地化作小獸鉆土,從土中鉆出一躍,又化作鳥雀,振翅飛起。

    “憑霄雀!”羅四無量低聲驚呼,見呂洞賓還沒過來,立刻從懷里張開口袋,一把一把抓了那些細珠往里裝。

    憑霄雀,有鳥如雀,傳說來自丹海,能吐七彩之氣,氤氳如云,在木則為禽,行地則為獸,變化無常,所產珠塵,圓潔輕明,是天地之間靈氣的凝結,有道者服可長生。服之不死,帶者身輕,更是煉丹極品。

    這些原本都只存在于古籍秘錄的記載中,寥寥片語,不想卻真的遇見。

    羅四無量拼命收集著細珠,直到呂洞賓跟何招娣尋著聲音進入林中,將韓湘從樹上解脫下來。

    韓湘道:“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他指著一會兒變成小獸,一會兒又變成鳥的憑霄雀,“這、這是什么東西?我們在哪兒?”

    經過先前種種,呂洞賓不再隱瞞,和盤托出:“我們在一幅畫里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韓湘沒聽懂。

    “我們在一幅叫做山海神卷的畫里,這幅畫還有一個別名,是世間傳說兩大魔畫之首,一旦進入其中,兇險莫測。”

    “我們為什么會進入這幅畫里?”

    呂洞賓沒好氣道:“這就要問你跟何招娣了,要不是因為你們倆,我怎么會進來。”

    他簡單扼要闡述一遍事情經過,韓湘茫然看何招娣,何招娣顯然比他更加茫然。

    羅四無量道:“既然已經進入了魔畫,究竟是怎么進來的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出去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瞅著羅四笑:“你好像對于進入了一幅畫中這種事,一點都不震驚,更不驚慌。”

    羅四無量僵了一下,連忙賠笑道:“既來之則安之,震驚或驚慌,都于事無補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道:“沒想到羅兄如此遇事不驚,在下慚愧,真不應該小瞧了你。”

    羅四無量干笑兩聲。“不是說人生無常,諸行無常,凡事順其自然么。”

    “人生無常,心安即是歸處,羅兄既然愿意順其自然,何必還關心怎么出去?”呂洞賓指著林內異色的芝草,“你看這里,景色殊異于人間,滿眼盡皆多奇之物,留在此處不是更好?”

    韓湘頓時大叫:“這里再好,我也不要呆在里面!呆在這里,我怎么幫小七報仇?這輩子,我就真的再也見不到小七了!呂洞賓,既然你能進來畫中找我和招娣,那你應該知道怎么出去才對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韓湘繼續叫:“呂洞賓,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,你也說了,這畫中世界兇險莫測,想想剛才那些怪物,我們呆在這里,鬼知道還會遇到什么!”

    羅四道:“呂兄,看你為人,行事老道,你既敢孤身入畫救友,又豈會不知出去的辦法。若你真不知道出去的辦法,那你進來不是等于送死?”

    呂洞賓哼了一聲:“原本我或許知道怎么出去,可是進來之后,都被某個人耍性子給我破壞了,我現在是真的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韓湘略微一想便清楚了,“你是說,跟著那輛馬車便能出去?”

    “是啊,你現在才知道,晚了。”

    韓湘不甘心:“除此之外,就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嗎?”

    呂洞賓忽然笑吟吟問羅四:“羅兄,你怎么看?你覺得有什么辦法可以出去?”

    羅四做出思索的樣子,其實剛才呂洞賓沒進林子前,他早已捏著訛獸那半只耳朵問了半天,結果那半只耳朵全無反應。羅四無量不是別人,正是被善丹換過形的師夜光。安排白靈師跟呂洞賓同入相府,又故意讓白靈師說起山海神卷的傳言,到后面呂洞賓在相府發現山海神卷,并且發現何招娣跟韓湘在畫中,都是他的策劃與安排。

    早在丑奴家那里,師夜光發現了何招娣腕子上招搖鏈與呂洞賓相互呼應的秘密,故而設下計謀,引呂洞賓入畫,在這里面跟訛獸里應外合,置呂洞賓于死地,只是事情發展到現在,似乎出了什么岔子,一切都從白玉大門那里改變,脫離了他之前跟訛獸定下的計劃。

    此時連同他一起都被困在了畫中,與畫外的訛獸失去了聯系,師夜光生性多疑,不禁懷疑起訛獸用意,心中發恨,果然,訛獸是這世上最最不能相信的東西。

    從處處要將呂洞賓置于死地,到現在需要仰仗他尋找出畫的辦法,他跟呂洞賓等人竟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。而且,他的偽裝雖然惟妙惟肖,但呂洞賓似乎從一開始就不信他,處處戒備著,所以一再未能得手。畫中世界雖然神奇,可進入之后,無論什么修為,法術,器物,全部失效,憑借單打獨斗,師夜光不敢高估自己,呂洞賓的深淺,總是有所保留的,就算能在這里殺掉這三個人,僅剩他自己一個,一旦遇到不可預測之事,暗藏的種種兇險與怪物,還是難以生存。這三個人至少在關鍵時刻,可以被他拋出去擋災,尋找出畫的辦法,也只能暫時抱團協力。

    “呂兄足智多謀,鄙人怎可比。”打定了主意,裝成羅四的師夜光,假意奉承著,心里恨不得將訛獸扒皮,挫骨揚灰。

    呂洞賓大手一揮:“那就只能順其自然了。既來之則安之,反正這里處處新奇,見所未見,不如我們到處走走看看,說不定走著走著就找到出去的辦法了,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,船到橋頭自然直么,反正一切都是未知,面對未知的前景,我們也只能如此。”

    大家都想不到更好的辦法,何招娣一直沒有出聲,呂洞賓帶著走,她就跟著走,出了這片棲息著憑霄雀的峻林,前路陡然開闊,一條龍骨形成的山中走廊霍然在目。

    巨大而蜿蜒向前的龍骨走廊,像是巨龍留下的遺骸,蛻骨于曠澤,延伸于遠處。骨白如灰,于一片蒼茫之中格外醒目,一塊塊碩大脊骨兩側,猶如魚刺一樣的從骨,挺立如同巨象齒牙般直插半空,形成走廊半懸。

    龍骨走廊的兩側,密林如海,四周都是峨峨群山,那是唯一能夠通行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們走上那條骨骸形成的通道,不知道會被這條龍骨走廊帶向何處,這里曠浩茫茫,每踏出一步,都不清楚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