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此時這處秘境之外的世界,也因為山海神卷制造的意外,顯得不那么平靜。

    張果帶著小鐘,潛伏在相國府后院墻旁邊的一棵大樹附近,相府深夜大門洞開,這里發生的事情驚動了大唐捕神親自造訪。相府里的人,忙著迎接赫赫威名的大唐捕神,就連相國大人都被家仆攙扶著,等在大門口。

    “那大唐捕神什么來頭,排場竟這么大?”小鐘問。

    張果不言,抬頭打量身邊那株老樹。樹很大,上面可以藏人。

    “捕神很厲害嗎?他都干過什么豐功偉績?”小鐘又問。

    張果置若罔聞,心里盤算著,從呂洞賓離開到現在,不過半日光景,沒想到竟然驚動了最不能驚動的那一位。根據他和呂洞賓的約定,如果呂洞賓沒有帶著韓湘跟何招娣在十二個時辰內回來,張果就要將相國府珍藏的一幅畫給搶走,否則進入畫中的三個人,很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。原本要他做強盜,已經算是強人所難,如今大唐捕神親自出馬,進入了相國府,這對張果來說,可謂是難上加難了。

    剛才在來的路上,小鐘遠遠地瞄到相國府大門口站著的大唐捕神,沒看到面容,只覺得是個高大雄壯的威猛男人,渾身猶如鐵鑄,散發著冰冷厚重的氣息,穿一身絹布甲,頭上有帽,遮擋半張臉。他站在那里,所有人的氣勢都比他要矮上三分。

    張果帶著小鐘,沒敢從正門附近走,只在那里遠遠看了一眼,可即便人藏在照壁旁邊的暗影里,站在府門臺階上的捕神,似乎察覺到那邊有人投來視線,眼風十分凌厲的朝張果跟小鐘藏身的地方掃過去,好在照壁前面密密麻麻排著相府內的家丁仆役,他們藏在人群后面,還有不少人圍在捕神旁邊,其中就有被調來幫閑的平康坊小武侯李洪水。張果只瞄了一眼,貼著照壁的石頭,整個人隱形了一樣,就連身旁的小鐘都在那一瞬間,覺得近在咫尺的那個中年男人,忽然消失了一樣。

    不是人真的不見了,而是你感覺不到身邊有人的氣息。

    小鐘江湖經驗豐富,知道這是遇到高人了,心中暗暗一凜。

    匿形術。

    這并非什么難得的功法,但一個人能夠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,還是非常不容易,需要非常多年的修煉,如同入定的老僧。

    大唐捕神很專注的聽相國大人哭述,自己卻一言不發,也不找人問話,聽完了,只簡單一句:“帶我去樓內看看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簇擁著捕神入府,張果這才緩緩舒出提著的那口氣,帶著小鐘繞到后院墻處。

    靈馨閣就在相府靠后的地方,后面基本屬于內宅,聽說相國大人喜愛這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,府內藏嬌自然少不了,但這兩天相府里接連鬧妖似的,早沒了外人不得入官家內宅的規矩,所有美嬌娘還統統被相國大人鎖在一個園子里,要她們互相監督,怕別是內宅里有人作妖。整個相府內院,沿路都是些精壯的漢子,打著火把照亮,生怕相府哪個犄角旮旯里藏了妖孽。

    張果想了想,靈敏的攀上那棵大樹,以匿形術藏身樹冠,整個人與樹融合一體,站在樹梢,隨著風與枝葉一起擺動,任由誰看過去,都不會察覺那里站著一個人。小鐘人雖靈活,畢竟那一坨太大,干脆仰著脖子在樹下等他。

    “喂、你看到什么?”小鐘在下面小聲喊。

    張果只見相國大人親自引了捕神進入一座獨立樓閣,這樓閣外面還有一道門,被粗鐵鏈子纏著鎖死,門口還有壯漢守衛。張果暗暗記下這座樓閣,站在樹上觀察路線。

    要是到明天正午,呂洞賓還沒有帶著韓湘跟何招娣回來,那么他必須有所行動,務必將樓中的畫卷搶走。可是,從眼下情景來看,就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,單槍匹馬潛入守備森嚴的相國府,再從眾目睽睽之下搶走相國大人的心頭寶,這件事完全沒有勝算。而且,最擔心的是,以捕神雷霆霹靂一樣的行事作風,他很可能直接將畫作帶走,一旦被他帶走,張果再想拿到,就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了。

    要怎么辦才好呢?

    捕神被相國大人請入靈馨閣,張果只能看見人進入樓內,卻無法掌握他們之間的動態,更聽不到他們交談,正暗自心焦,這時只聽樹下的小鐘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什么做什么?”

    張果遲疑地低下頭,樹下的小鐘,仰著缽大的腦袋,顯得很淡定。

    “你有辦法?”

    小鐘頗有傲色:“早就說了,我可不是什么坑蒙拐騙的小混混,別看我只是個擺地攤的,樣子看著也不怎么體面,俗人才總以貌取人,真正的騙子,才最注重外表和包裝。你看看我,我一看就是個忠厚老實人,一個鄉野拙夫,我能騙別人什么,那些騙子,上能竊國,下能裝巨賈,把所有人當傻子一樣騙的團團轉,甘愿把畢生錢財雙手奉上。”

    這個小鐘嘴巴極其能說,說起來一套一套的,張果想要打斷他,硬是插不進去,直到小鐘自己停下來,張果才能開口。

    “你在鬧市之中,言之鑿鑿,說你那大葫蘆是伏羲女媧所用過的,這難道不是騙人?”

    小鐘滿不在乎道:“你看你,我就是跟大伙兒說著玩的,你別太認真嘛。我的靈符跟葫蘆,功能是弱了一些,但也不是完全沒用,我也不是完全騙人,我掙錢吃喝靠的都是自己,從來都不用法術,我也是有山頭的人,打小在道觀里長大,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料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道士?”

    “我師父是道士,我是被他撿回道觀的棄兒,你看我扎著雙髻很奇怪對不對,這是因為,我師父死活不肯讓我入門,這雙髻我從小梳到大,師父不讓我改發式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有什么辦法?”

    小鐘露出迷之微笑道:“我早看出來了,你很緊張那個大唐捕神,這相國府里的事,多少跟你有些關系吧?”

    張果沉沉盯他一眼,這小鐘還真不是個能小覷的。

    小鐘道:“不過你放心,你能認得出我的密字,說明你一定認識我要找的人,我不會害你,我只會幫你。”說著,手伸進敞著懷的衣裳里一陣摸索,半天掏出一個袋子,裹得十分小心仔細,看上去是他很在意的東西。小鐘從里面拿出一張黃紙符,“你可聽說過離魂?”

    張果眉頭微蹙,離魂術他當然知道,只不過對于任何人而言,離魂都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。

    小鐘繼續道:“不瞞你說,這靈符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,反正就是太太太師祖傳下來的,一共沒幾張,據說是當年為了修為更上層樓,突破肉身的束縛,以靈體一窺天地玄機所造,只要把這道符拍在人身上,再配合特殊的咒語,就能令肉身與魂魄分開,進入神游狀態,在一段時間里,神魂可遨游九州,探訪三界。”說到這里,他兩條粗眉朝上聳了聳,語氣顯得鬼鬼的。“更不要提近距離的去偷聽偷看別人在做什么了,保證不會被人發現,想聽想看什么都行。”

    小鐘一副猥瑣的樣子,張果頓時抗拒。

    “我這靈符可是貨真價實的,傳到我師父手里,就剩下這最后三張了,他老人家反正也不下山,這種好東西在他手里根本無用,所以我下山的時候就順帶著一起拿走了。就三張,多的沒有,看在你認識我要找的人的份上,我才舍得給你一張用。”

    小鐘說話的時候,捕神已經跟相國大人從靈馨閣里出來了,張果暗惱,這小鐘實在話太多,白白耽誤他功夫。

    張果運足目力望去,府內火把眾多,他在暗處看明處,看的比較清楚,捕神從樓內走出時,朝相國大人拱了拱手,那雙手里什么東西都沒有,這多少讓張果有些安心。

    相國大人在靈馨閣大門口送別捕神,捕神獨自大步離去,卻讓平康坊和這一帶來幫閑的武侯留下,看樣子是讓他們幫襯著一起看守。相府之內這么多人,明日太陽落山之前,若呂洞賓還不能回來,他又該如何行動呢?

    張果滿腹愁腸,幽幽嘆氣,這么多年他所有的生活就是御城守,呂洞賓不在,如今想要找個幫手都沒有。思及此,張果猛然意識到,不知道從何時開始,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,居然就是呂洞賓了。

    樹底下那一大坨又說話了。“到底要不要幫忙?你要是信不過我,那就算了。”

    見捕神走得遠了,張果這才從樹上下來。“用不著了,捕神已離開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太遺憾了,沒能幫得上你。”小鐘把三張離魂靈符又仔細收好。

    張果盯著小鐘:“現在你告訴我,你為何滿城圖畫密文找我的那位故人。”

    小鐘笑得特別憨厚,親熱的拉著張果袖子道:“咱們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?”

    于是乎,春明大街上的一家食鋪里,張果和小鐘相對而坐,這個時候,天色已經微亮,食鋪剛開門,還沒有其他客人光顧,小鐘狼吞虎咽的吃著面條,發出呼呼嚕嚕的巨響,旁邊已經摞了好幾個已經空掉的大海碗,他依然大口大口吃的呼哧山響,裸露出來的肚皮愈發滾圓。

    這不是張果跟公西子常去的那家百年食鋪,只是街邊一個簡易的布棚。張果是個謹慎的人,在沒有摸清楚小鐘身份和來意前,不會向他透露太多,因為,那滿城圖畫的鬼畫符,最初的主人就是他的搭檔公西子。

    公西子平時從不讀書,但很喜歡畫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東西,像遠古文字,又像不成形的圖畫,曾經羽溪他們問公西子畫的是什么,公西子說是天書,大家也都只當他是說笑,但公西子反反復復就是畫那些東西,畫完了就燒掉,自己也從來不留。他當初畫的最多的,就是這個小鐘跟長安土地涂滿全城的那個鬼畫符,因為張果總看,所以印象深刻,公西子越畫越流暢,越畫越嫻熟,說是鬼畫符,但那圖形分明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,看的久了,上面的每一根線條似乎都在流動,公西子神秘兮兮,說自己畫的是一種密文,但這密文說的是什么,卻沒告訴張果,因此張果記憶深刻。昨天這個時候,他離開異聞社,第一眼看到街面上到處出現那個鬼畫符的時候,一瞬間如同被人狠狠捶了胸口,差點以為是公西子回來了。

    可是整個柒字部都已慘死,公西子的靈獸簡直慘不忍睹,他沒有生還的可能。

    就算是公西子回來了,也沒理由一夜之間在長安城所有的墻面上亂畫。

    除了公西子以外,竟然還有人會畫這種古怪的圖案,所以張果一定要找到那個始作俑者,好好詢問詢問。

    “哎、那個……我能不能再要一碗面?”

    對面的小鐘打斷張果的思緒,張果看過去,小鐘又吃光了一碗,吃的面膛更紅了,泛著油光,還顯得意猶未盡。

    小鐘對張果重復道:“我能不能再要一碗?”

    就在他的胳膊旁邊,已經摞起了一疊空碗,每一個都是大海碗,吃得光光凈凈。

    張果面無表情,縱然他心性淡薄,難起情緒,這個時候也有些嘴角抽搐。分明在來的路上,是小鐘死活要請他吃面的,結果吃著吃著,小鐘一拍寬廣的腦門兒,懊惱的說自己的錢都孝敬平康坊那些武侯了,如今是身無分文,張果并不在意他有錢沒錢,便改成張果請他吃面了。

    這一吃起來就沒完,一連吃了五六碗,他一點都不客氣見外。看他像是餓了很久,只是不見瘦。

    “那個啥,我一路流浪到長安城,吃了上頓沒下頓,這么些天了,人沒找到,一頓飽飯也沒吃過……”

    張果不愿計較這些,對食鋪老板道:“這里再來碗面。”

    小鐘頓時眉歡眼笑,朝張果豎起大拇哥。“你真是好人,是我進來這長安城,不,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好人!老板,把你家那湯頭多多的澆上一些,再多放些辣子,哎呀,好久沒吃到這么好吃的面了,夠味兒得很!”

    連同這一碗,他足足吃了八碗,肚子頂出原本就顯小的衣裳。又一碗面下去后,似乎終于飽了,又向食鋪老板討了面湯來喝,說原湯化原食,張果第一次知道,一個人的胃竟然能裝下這么多東西。

    “你現在可以告訴我,關于那密文的事情了吧?”

    湯足面飽,小鐘一只腳踩在長板凳上,撫著圓滾的肚子,心滿意足的瞇起眼,對張果點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