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個人中,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巨穴里多出的那個身影,呂洞賓將撐子的一頭戳在水岸邊發光的螢石上,竹筏被他用盡全力推動,這里沒有光源,越往腹內深入,越是看不到水下的情況,發光的物體,遍地都是,頭頂、四周、水面,構成一個整體,玉色的竹筏成了唯一將上下分隔的東西。

    水流的聲音幾不可聞,時不時才有一陣波動,可何招娣脖子后面的汗毛豎了起來,緊張感如同有質,越收越緊,她朝竹筏下面看去,黑黢黢的,倒映四面八方的發光物體,連初時的紅色都看不見了,只兩側是一些星星點點的細碎微光,不曉得究竟是些什么東西。可她直覺就是水里有東西,是充滿了危險與威脅的東西。

    就這樣乘筏而行,約莫一個時辰的光景,其中好幾次,都忍不住失望和害怕,因為看不到出路在哪里,呂洞賓卻不放棄,終于,巨穴的出口隱約可見,像個葫蘆嘴一樣,那邊是一片亮光,遠遠地,只能看見一個鏡面那么大的出口。

    “出去了!我們成功了!”師夜光低低地叫起來。

    這巨穴像個碩大的葫蘆,他們像是從葫蘆肚子里駛出,而另外一邊,卻是汪洋。

    觸目所及,汪洋里聳立著大大小小無數山峰,最高的那一峰,觸摩著天,望之峨峨,而在它的周圍,還有數座懸浮半空的山丘。這些懸浮的山丘,宛若空中島嶼,上面長滿異卉奇草,色彩繽紛。

    “這里……是神仙住的地方吧?”

    幾人被眼前景觀震撼,緩緩起身。到了此處,竹筏只能任意自行漂流,再長的撐桿都無濟于事。

    不周山,蒼靈海。它不存在于任何古籍的記載中,呂洞賓卻知道。

    這些巨峰像是從海底生長出來的,那一柱朝天,高不可及,透過云層,頂上金光彌漫,金光里,隱約一團熾白的光照,時隱時現,照的上面一片白堊。這座巨峰是一個整體,但中間有一道縫隙,自下而上,平滑如劈,一座兩瓣的山,中間間隔丈遠,底部相連。那團光照在縫隙之間的地方閃耀。山體上赫然一個古老的圖騰,雙蛇纏繞,再往上看,便什么都不可見了。

    韓湘道:“我們怎么才能過去?”

    汪洋太過廣闊,距離那座最高峰,尚有不短的距離。呂洞賓想了想,忽然跳入水中,從后面推著筏子朝目的地前行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!”何招娣猝然驚聲叫他,那一聲連音調都變了,聲音里帶著戰栗。

    呂洞賓甩甩頭發上的水珠,仰面看著她,剛要詢問,只見韓湘也發出一記驚駭的抽吸。“呂洞賓,快、快離開那里!”

    韓湘與何招娣同時伸出手:“快把手給我,快!”

    這里的水面不同巨穴之內,可清晰下望數尺深,一柱一柱的山峰,下面半截都在汪洋里面,綠幽幽地,像大片濃郁的暗影,就在那些暗影之間,一個龐大的影子快速游曳而來,它的速度太快了,只依稀瞧見身上披著硬甲一樣嶙峋的厚鱗,一叢一叢的鱗甲,也如那些山峰聳立而起,上面一小截從水面之下露出,它像馱著無數山丘,全身深綠的顏色,足有一艘大船那么大,身側四爪,指爪粗壯,帶有利趾,身后拖著一條龍一樣的長尾,尾上也都是山丘一樣的鱗甲,猶如一根巨型狼牙棒。

    它直直的沖著呂洞賓而去,從水下探出碩大笨重的腦袋,一雙山羊般的犄角,頭部中央還有一個凸起的筆直巨角。

    誰也不清楚這是什么怪物,它的臉長得像鷹,嘴巴又像鱷魚,正中央那個粗大的直角,像個開山錐,這龐然大物看上去撞塌一座山都不會費力,它朝呂洞賓過去,呂洞賓快速反應,雙手用力,生生將竹筏狠狠甩開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,把手給我,快把手給我呀!”韓湘與何招娣心焦的大喊。

    “你們扒緊了,千萬別撒手!”呂洞賓大聲道,將竹筏推離危險地帶,而他自己直面如此龐然大物,深吸口氣,保持鎮定,朝竹筏的另外一邊潛去,只身吸引大物的注意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!呂洞賓!”

    何招娣跟韓湘,雙雙扒著竹筏,趴跪在上面,一聲一聲喚他。

    呂洞賓的外袍在先前對付巨蜂時焚毀了,他只穿白色的中衣,一尾魚般靈動,擦著大物一側,用腳在大物厚重如鎧甲的外殼上借勢一蹬,迅速的掠向它身后。

    這東西太龐大,調轉身軀不容易,需要兜一個大圈,呂洞賓思維敏捷,早早盤算在心——他要將大物吸引到別處去,遠遠地離了竹筏。

    竹筏上,兩個人密切關注著水下,只有師夜光,默默拿起充當撐子的長桿。

    呂洞賓奮力朝一側游泳,朝著巨穴出口的地方游去,身后大物擺動龐大身軀,尾巴撞在一座山峰上,簌啦啦一陣落石。待它調整完方向,呂洞賓已經游出一大截去,大物兇悍,似乎頗有腦子,知曉了呂洞賓真實用意,它也并不急著追趕,反而四爪用力一蹬,半身出水,張開鱷魚一樣的大嘴,發出渾厚而怪異的叫聲,一個猛子扎下去,而后面半截身子卻朝竹筏那邊猛甩,它長而碩大的身軀,擰成一個詭異的角度,以自身帶動水流,盤旋出一個旋渦,扎入水中產生的巨大震動,形成巨浪拍擊,重重打在呂洞賓身上,拍得他一時頭暈,而水流與旋渦則帶動竹筏停滯不前,在旋渦外側不斷打轉,在大物聰明的攪動下,那旋渦越來越大,吸力越來越強,眼見著竹筏難以幸免之際,師夜光猝然出手,從后面襲擊,將毫無防備的何招娣跟韓湘從上面挑了下去。

    竹筏上從三人變成一人,份量驟輕,師夜光把人挑下去,還借著別人的身體,用撐桿戳在韓湘身上用盡全力一推,竹筏險險從旋渦邊緣掙脫,師夜光趴在竹筏前頭,雙手并用,拼命劃水,只求能夠速速脫身,而韓湘則被這大力的一戳,腰腹受創,驟不及防被旋渦快速吸入水中,他大張著口,大串大串的氣泡咕嘟嘟從下面涌上來,何招娣顧不上再去尋找竹筏的方向,眼下救人要緊,她深吸口氣,迅速潛入水中,而另外一邊的呂洞賓,受到水浪的沖擊,一時亂了方位,凌亂中撞在山壁上,狠狠磕了腦袋,眼前霎時間什么都看不見了。

    大物在水中發出叫聲,嗡嗡的聲音,像夏天的悶雷。韓湘仰面朝上,被渦旋帶著朝更深的水底下墜,表情痛苦,雙眼圓睜,顯然十分的不甘心,但一雙手卻緊緊抓著龍七所贈的紫金簫,生怕遺失了,那是比他生命更加寶貴的東西。

    “小七……對不起,我要食言了……我只怕再不能見你……”

    口腔與鼻孔被水堵死,他無法呼吸,他感覺不到水的味道,但身體還是被灌滿,胸口快要憋的爆炸了,韓湘被渦旋帶著繼續往下,往更深的海底,緩緩閉上眼睛。

    何招娣見他手足已經不動,身子不住下墜,心知韓湘已經不行了,她閉氣被旋渦帶著,頭朝下,收緊雙肩,雙臂后展,雙腿借助旋渦吸力擺動,以圖更快下潛,抵達韓湘身邊,就在這樣的時候,她依然不住關注著呂洞賓那邊,水中一半清透,一半暗黑,呂洞賓撞了頭后,短時間失去意識,漂浮在半明半暗中間,那水中怪物,將旋渦攪的奮起,忽然從深深水底,黢黑的一片中快速上行,劈著水流朝呂洞賓過去,緩緩張開大嘴——

    一邊是即將淹死的韓湘,一邊是眼看就要葬身獸口的呂洞賓,何招娣急得手足無措,恨不得將自己劈成兩個。而恰在此時,越來越深的水底,一片濃郁的黑中,從底下升起霓虹,燦若朝霞,汪洋變成了天穹,天與地似乎顛倒了。

    因為下墜,韓湘的頭發,衣物全部朝上升起,從他脖頸間騰起一條很細的鏈子,頂端墜著一塊小小晶石,晶石里包裹著一團火焰般的東西,那霓虹就是從里面釋放出來的,逐漸形成一個光圈,將韓湘整個包裹在里面,旋渦遇到那光,驟然消散,光圈托著韓湘上升。

    旋渦的忽然消失,讓水中大物感到驚訝,它棄了即將到嘴的獵物,游動身軀,轉頭去看。

    那團光不強烈,卻照的水下纖毫畢現,水深的超乎人想象,一座座山峰的底部沉在水底,山體遍布大大小小的洞穴,何招娣望去,洞穴里隱約無數腦袋蠢蠢欲動,密密麻麻,甚至可以瞧見一只只燈籠樣的眼睛。何招娣驚得無以復加,宛如掉入了獸窟一般,只是當霓虹亮起,那些原本躁動的獸頭,忽然都老實的縮了進去。

    韓湘自光團里蘇醒,發現那種無法呼吸的感覺盡去,自己自由漂浮在水中,那鏈子與吊墜懸浮在他臉前,竟是那日龍七的項鏈,從藍家莊回到長安時,聽聞云伯出事的晚上,龍七解下來給他,讓他和呂洞賓戴著,隨曲池水君徜徉水下世界。后來發生諸多事情,龍七似乎忘了收回這東西,韓湘便悄悄眛下,好幾次本想要主動還她,可這項鏈是龍七的貼身之物,沾染她的氣息和香氣,他舍不得。

    結果卻在此時此地,救了他一條小命。韓湘心中悸動,被沉燃帶著,宛若云間之羽,在鯨鯢游涌的汪洋之中,騰空而舒。

    何招娣趁著大物分神的空當,雙臂奮展,拼命前劃,朝呂洞賓快速游去,韓湘恢復片刻,翻身調轉方向,跟隨在何招娣身后。

    何招娣迎面朝著水中大物,那水里巨獸,長著一雙金鈴樣的眼睛,眼睛長在頭顱兩側,半凸的巨眼,銅鏡似的,清晰映出何招娣身形,她先前在龍骨走廊上被霧凇似的怪樹,灑了一頭一身的晶屑,此刻在幽黑的水里,魚鱗一樣,渾身亮晶晶地,格外顯眼。

    呂洞賓漂浮的位置,就在那怪物頭頂處,它只要一張口,便能一下將他咬碎。何招娣顧不上其它,咬咬牙,在大物的眼前四肢拼命劃動,她刻意忽略那大物帶給自己的恐懼,假裝自己看不到它,視線集中在呂洞賓身上,他似乎昏迷了過去,這樣久了,人就活不成了。

    呂洞賓快要死了,他快要死了,自己必須加快速度。

    何招娣心無雜念,漸漸竟無所畏懼,真的對大物視而不見,朝它頭頂處游動。

    近了一些,又近了一些,近到她能夠清楚看到大物的瞳孔,看到那瞳孔上自己的影子。

    大物的瞳孔,倏然收縮,暗褐色的瞳仁,關閉成為一線,就在何招娣更加逼近它的那一刻,它忽然調轉了方向,頎長碩大的身軀,幾乎貼著呂洞賓過去,卻丟下呂洞賓游走了。

    水里的巨獸,游向他們來時的那個巨穴,隨即沒入穴中。何招娣這才明白,原來那是它的巢穴,它的家,是他們這些人驚動了它,或者讓它覺得受到了觸犯,它只是在守衛自己的領域。但是那大物為何突然放棄他們,轉身而去,何招娣顧不得去想,她游過去,一把將呂洞賓撈住,心這才落回原處。

    身后韓湘也迅速的趕到,龍七的沉燃,令水中諸多生物不敢輕舉妄動,韓湘幫著何招娣,托起呂洞賓朝水面上升,直到將呂洞賓的臉露出水面,這才趕緊檢查他的傷勢。

    呂洞賓后腦位置上在出血,好在血出的不多,一側的面頰上也有傷,不知是撞在山體上造成的,還是被水中大物厚如山巖的嶙峋甲片給劃傷的,何招娣快手快腳檢查他的四肢,手腳都沒有斷。

    “那個姓羅的混賬!”韓湘狠狠啐一口,水面上早已不見竹筏的蹤影。

    山中巨穴是那大物的巢穴,他們再不敢靠近。何招娣忽然道:“我們游到那座山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指著那座摩天之峰。

    韓湘也發了狠:“好,我看那姓羅的,一定是去了那里。老子大難不死,必有后福,等老子抓到他,一定把他從上面扔下去!”

    兩個人帶著還沒有醒來的呂洞賓,讓他仰面躺在水面上朝那邊游,韓湘因為有了龍七的沉燃護體,心中再無所懼,連剛才的饑渴都不在意了,一心就是要趕緊過去抓到叫羅四的家伙。

    待他們游的遠了,山中巨穴里,水中的大物,從穴口露出腦袋,朝他們那邊不住好奇張望。巨獸的身下,站著一個人。一個清瘦而頎長的男人,長著一張清癯的面孔。

    “好像越來越有意思了,這三個人。”

    方才兇悍的一如水中霸主的大物,此刻在這清癯男人的面前,乖順的好像一只大狗。聽男人這么說,兇悍大物竟然還配合的點點頭,從鼻子里噴出氣,像是在“嗯”。

    清癯的男人聽見了,好笑的看了看頭頂上的巨獸。“你也這么覺得?”

    大物用鼻子蹭了蹭男人。

    “那個男人叫呂洞賓,那個姑娘呢?她又是誰?他們竟然能夠開啟我設的屏障。還有那個少年人,他身上竟然有龍族的東西。龍族竟然肯把沉燃,給一個凡人,這也太奇怪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與巨獸,目送著水中三人越游越遠,目標朝著正中間的摩天之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