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中的世界,沒有黑夜白晝之分,可這個時候,畫的外面,漫長的一夜已經過去,異聞社里,張果與銅錘一番交談過罷,已是辰時,銅錘消失一天一夜之后,帶回了張果最不愿意聽到的消息——不周山遺族總大將多摩羅,重現人間。

    多摩羅為何而來,張果最清楚不過。莫非,劫妖錄的下落,多摩羅已經知曉了?亦或者情況更加糟糕,劫妖錄已經到了多摩羅之手。若劫妖錄到他手上,人間岌岌可危,他是如今的妖族統帥,與對人族友好的白澤是對立,一旦劫妖錄到手,必定半點不會耽擱,必然是一場浩劫。多年之前,御城守曾經傾盡全力與之對抗過一回,即便是那樣,也依然不是他的對手,甚至根本無法匹敵。

    張果還記得當年那一幕,他亦曾遠遠見到過多摩羅的身影。比起之前三藏院出事當晚,那個黑色羽翼的蠱雕,更勝百倍。多摩羅像一叢黑色野火,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,只要一點點,便足以燎原。

    那一天是除夕,百鬼夜行的日子。長安的風俗,除夕當晚自宮中開始舉行驅儺儀式,蔓延至民間。這種古老的儀式,其實最早起源于妖族,不周山世界的毀滅,便是在那一天。

    人間傳說,年是一頭惡獸,頭長觸角,尖牙利齒,目露兇光,兇猛異常,常年深居,只在特定的那一天縱橫人間,吞噬牲畜,傷人性命,大肆殺戮,事實上,那一天就是不周山崩塌的日子,不周山中數以萬計的妖族猛烈反撲,到處血流成河,一片腥風血雨。人族與不周山遺族之間的戰爭,持續了許久,才最終在太公和白澤的帶領下被化解。但是,不周山遺族們每到除夕那天,便被允許于人間以原形肆意活動,緬懷故土,舉行獨屬于它們的祭祀活動。百姓們只道除夕當夜,百鬼夜行,那種種殊形異狀的怪物形象,以為皆是人裝扮,殊不知它們都是貨真價實。

    而多年之前的那個除夕,多摩羅率領一眾心有不甘的不周山遺族,借著百鬼夜行突襲人間,全天下的御城守皆發動起來與之抗衡,可還是不敵,最危急的關頭,夜空漫天如火,一個紅衣的女子,手持日月雙輪,從天而降,與多摩羅殊死一戰。紅與黑,擊搏挽裂,在漫天的光電之中,像兩顆太陽,激烈的碰撞,冬夜雷鳴不休,天地被點亮,那股強絕之力,足以令整個世界不復存在一般,盡數化為灰燼,一下子全部回到混沌之初。

    然而,紅衣的女子,在最后的關頭卻剎住,日月雙輪猛烈對撞,她將自己化作噴薄的光,纏住多摩羅那叢黑色焰火,帶著他遠離長安上空,帶往遙遠的深山大澤,筆直的從高空深深扎入地殼,那個除夕之夜,距離長安千里之外,人跡罕至的地方,據說地動山搖,巨峰崩塌,后來遞交給皇帝的奏報上寫著,劇烈的地震造成地面深達地下萬丈的深淵,后來又被崩塌的山巒填堵,震感直達長安,所幸并未造成重大損害。

    那一夜的人間,下起鵝毛大雪,是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大雪,自那一場大雪之后,便是越來越干旱,仿佛那一場雪,下盡了此后所有的雨露。

    后來,那場危機雖因此而被平息,女子與多摩羅卻都俱失去了蹤影,張果不知紅衣女子是誰,沒有看到她的模樣,只記得眉心間一束神光。但御城守內部有一份絕密卷宗,保密級別為最高,為太乙宮深藏,即使張果也無權查看。

    可是現在銅錘帶回的消息卻說多摩羅又回來了,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,妖族為何突然襲擊人間,多摩羅為何現身長安,那紅衣的女子又是誰呢?

    本以為紅衣女子帶著多摩羅一起殞沒了,可沒想到,如今多摩羅竟是安然回歸,他就像怎么都消除不掉的暗影,可卻再也沒有了紅衣女子的消息。而除了御城守以外,世間百姓在那一場大雪后,對于除夕當夜發生的事情,再無一人記起。

    張果心中感念當年紅衣的女子,卻不知她究竟是哪位神女。

    聽完銅錘的講述,多摩羅帶著麾下一直不肯跟御城守合作的不周山遺族,搭乘了一艘叫做搜風閣的空中樓船而來,張果急急出門,剛出巷子口,便遇到一直在巷外焦慮徘徊不停的長安土地。

    “福德神君?”

    長安土地一見著張果,猶如失散日久的親人,撲上來拽著他的袖子,泫然欲泣:“果老,小老兒我等你好久了,你怎么才出來?”

    張果納罕道:“福德神君有事找我?”

    長安土地腦袋一通急點:“有!有!有!小老兒有急事尋果老,急得不能再急了!”

    張果道:“既是急事,為何不進去找我?”

    長安土地期期艾艾道:“那里,有神君把守,小老兒不敢造次。”

    “神君?哪位神君?”

    長安土地朝巷子深處看一眼,欲言又止,口中只道:“果老救我。”

    張果被長安土地一路拖去了土地神祠,還沒進門,隔著老遠的距離,便聽到神祠內傳來鼾聲如雷,一聲又一聲,粗鳴不止。長安土地一夜之間,掛上了兩個碩大眼袋,可憐巴巴地看著張果。“求果老幫小老兒把這瘟神請走,讓他再也不要來我這里了。”

    張果無言的透過大敞的神祠正門,瞧著神案上呼呼大睡的鐘離權。

    鐘離權正抱著自己的大葫蘆,睡的人事不知,嘴巴一角有可疑的液體橫流,似乎做著吃東西的夢,一邊吧唧嘴,一邊喃喃道:“好吃,好吃,再來一個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憐我只是一方小小土地,當不起神君這個尊號,但我大小也算有個神職,還受凡人的香火,可是這廝,這廝……”長安土地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,指著小鐘悲憤控訴,“他竟然欺負小老兒我!不僅吃光了小老兒好不容易積攢下的食物,還,還打牌一次都不讓我贏!他這是在虐待長者,你是御城守,你快把他給弄走!”

    張果瞧這兩位,只覺頭大如斗,老實道:“在下恐怕無能為力,此人不是妖,也未有犯科之事,還請福德神君見諒,實非在下不愿,而是不能,況且,在下已經被御城守謫職了。”

    “這我不管,我不管!反正你認得他,你來小老兒這里詢過他的事情,你們認得,你把他給我弄走,弄走!”長安土地撒起了潑,“不然我就去找大首,我要告狀,你跟異聞社的洞賓先生,還有那愛財如命的火光鼠一窩,頂風作案!”

    “福德神君。”張果語氣里帶著一點懇求。

    長安土地將臉一扭:“只要你把他弄走,小老兒就什么都沒看見,什么都不知道,以后你們要是背地里再干些什么,小老兒也絕不多嘴多舌。”

    無奈張果此刻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辦,只得被長安土地脅迫著上前將鐘離權拍醒。

    鐘離權睜眼一見是他,擦著口水坐起來,滿臉笑容。“我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。”對張果的到來,一點都不意外。

    “這廝就交給你了,你們趕緊走走走。”長安土地迫不及待將兩人往外轟,急急把神祠的大門給關上,還從里面栓死。“你們倆,以后都不要再來了,聽見沒有?”

    張果和背著包袱,扛著竹竿招牌的鐘離權,站在土地神祠的大樹底下,鐘離權眼巴巴瞅著張果道:“我們現在去哪?我要求不高,在我找到恩人之前,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,別的我啥也不挑。”

    現在呂洞賓不在,他也不能擅自將人領回異聞社,張果面對這狗皮膏藥一樣的小鐘直犯愁。“昨夜我給你的錢,還夠住幾天客棧……”

    不等他說完,鐘離權搶道:“住什么客棧,瞎浪費錢!”

    “我現在有事要去辦,不如你先找個地方落腳,我完事之后自會去尋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成,這滿長安城,就只有你認得我恩人的密字,有跟我恩人一樣的錢袋子,我鐘離權可是個有恩必報講義氣的人,我一定要找他報恩,你對我也有一飯之恩,我必須得報答你,而且我也不會白拿你的錢,你說你現在有事要辦,看你滿面憂愁,一定是棘手的事吧?”鐘離權審視著張果,嘿嘿一笑,拍了拍自己,“我是專能為人解憂,消除憂患的小能手,相信我,你一定用得上我,我的能耐你根本就沒見識過,見識過你就會知道,我,你絕對值得擁有。”

    張果本想撇了他不再搭理,此人講話油滑至極,假假真真難以區分,可轉念一想,要是今天大唐捕神也在相國府,自己跟呂洞賓約定的事,怕是絕對不可能完成,遂改了主意,只對鐘離權道:“既然如此,那你就跟著我,但是你必須保證,要聽從我的安排。”

    鐘離權頓時點頭如啄米:“我保證。”

    于是張果便帶著鐘離權一起又到了相國府。

    相國府的大門緊閉,門前也不見有家丁護衛,安靜的十分反常,反而令人心中沒譜。張果繞著偌大的相府外墻走了一遭,各門都緊閉著,一個人都沒見著,看不出內里情況如何。眼見日頭越升越高,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,他一點辦法都沒有。昨夜在樹上,他記住了那座藏畫的小樓,從小樓到外墻,間隔著一定的距離,他現在不清楚府內的情況,但若是能潛進去,想辦法將畫從里面帶走也不是完全辦不到,只是那個人的突然出現,打亂了所有步驟。以張果對那個人的了解,只要他出手,想脫身只怕會很難,他必須保證日落之前將山海神卷帶走,不然呂洞賓他們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。

    他的時間不夠。

    鐘離權一路走一路觀察,見張果圍著相府打轉,又見他雙眉緊蹙,雖然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,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四平八穩,但他的腳步聲卻出賣了他的內心。

    張果今日的腳步明顯十分沉重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想進去?”鐘離權忽然道。“我不會問你為什么想要進這相國府,那是你的事,但你若是想進去,我有辦法可以幫你。”

    “離魂嗎?”離魂不行,離魂之后,人是帶不走畫卷的。

    “區區小事,也用得上我的寶貝神符?”

    鐘離權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,倒讓張果意外。“到底什么辦法?”

    鐘離權笑得像只肥貓,笑過之后,將張果拉到偏僻的角落,不過一盞茶的功夫,兩人從角落里出來,張果換了樣貌,成了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子。

    “看看我的手藝,可還滿意?”鐘離權從包袱里摸出一個半殘的銅鏡,舉在張果臉前照了照。

    張果愣愣地摸了摸自己下頜花白的長胡須,他滿頭的發髻都成了花白的顏色,臉上,手背上,還添了許多皺紋和老人斑,加上他原本就有一雙蒼老的眼睛,所以看上去天衣無縫,像是本來如此,而非偽裝假扮。

    如果他像所有正常人一樣,那么,早就應該變成這樣了。

    張果望著鏡中蒼老的自己,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鐘離權趁機也照了照自己,摸著碩大高亮的腦門子,語氣頗為不滿:“哎呀,發際線又后退了,這可不成,這樣顯老,得弄點老姜擦一擦了。”

    張果沒聽到鐘離權的抱怨,回神對他中肯道:“你的手藝不錯。”

    鐘離權將破鏡一收,笑容格外大:“我說的沒錯吧,我還是有些能耐的,行走江湖,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,我能混到現在,那也不是白混的。”他把自己的大葫蘆給張果背上,又將那竹竿塞到張果手中,自己審視一遍,甚是滿意。“別說,你這一扮上,活脫脫就像我師父的樣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我裝扮成你師父的樣子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昨個夜里,我聽到那些下人在竊竊私語,相國府里鬧妖呢。”鐘離權眉飛色舞,將竹竿上那塊寫著標語的布條,用力一展,“重拳出擊降妖除魔功在千秋;打鬼驅邪造福納祉流芳萬代!”

    于是乎,在鐘離權的帶領下,張果假扮成他師父,號稱本是隱居山野的世外之人,昨夜在山中夜觀天象,發現相爺府中突生異端,妖氣彌漫,故而特此入城,義務降妖,不收分文。鐘離權本就是走江湖的人,忽悠起相府下人,把人唬得一愣一愣,急忙進去回稟主子,相國大人為了畫的事,已經告病在家,頭上纏著布條歪在榻上呻吟,聽聞稟報,索性死馬當作活馬醫,雖然連夜去找司天監的師少監沒找著,只找來師少監推薦的老神仙,但好歹把大唐捕神都給驚動了,有他坐鎮,心中無懼,這大唐捕神一身的煞氣。

    張果和鐘離權被請入府中,靈馨閣內,張果與白靈師,一灰一白兩個老頭,相互諦視。而此時,山海神卷之內,韓湘跟何招娣帶著呂洞賓,千辛萬苦的游上了岸,只見那艘玉色的竹筏停靠岸邊,山中不見羅四無量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