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剛靠岸,韓湘第一個跳下去,見到呂洞賓有些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在這里?你來做什么?”

    呂洞賓直接越過他,走到龍七旁邊看了看。“情況如何?”

    龍七知道他問的是什么,苦笑著輕輕搖頭。

    呂洞賓遺憾地道:“真是可惜啊。”轉而語氣一變,“既然他實在無心,龍姑娘也不用強求,只是我異聞社的規矩么……”

    龍七道:“我不會賴賬,你盡可放心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遙遙看著曲江對岸:“這么好的姑娘,是他沒福氣,他永遠不會知道,自己曾經錯過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龍七又道:“不,不怪他,終究還是我們之間緣分淺了,是我把你給的東西弄丟了。”

    “丟了?”呂洞賓微怔,隨即看向韓湘,“怎么會丟了?”

    韓湘心虛的掩了掩衣襟,輕咳一聲,惡聲惡氣道:“丟了就是丟了,你要站在這里說到什么時候,沒看見她受傷了,需要休息?”

    呂洞賓深深看了韓湘一眼,終是什么話也沒說。

    藍家人將龍七抬入館內,安置在臨水雅軒中便告退,回去復命。呂洞賓和韓湘就賴在了龍七身邊,龍七發現云伯沒在,掙扎著要從榻上起來,這個時候,夜里平靜的曲江池,從水底翻起水花旋渦,一直旋到登月館雅軒外,曲池水君臃腫的身軀從旋渦下面冒了出來,沒敢進去,站在旋渦上整頓衣裳,沖龍七恭敬行禮。

    “仆臣,曲池水君,拜見七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韓湘和呂洞賓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情景,望著身穿秦朝祭服的水君,感到十分的新奇。

    龍七背后墊著圓形大靠墊,半躺半坐。“不知水君何事深夜前來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深埋著腦袋回道:“回稟公主殿下,仆臣已經來過好幾回了,一直未曾見到公主殿下,方才發現水面上有波動,隱隱有龍氣激蕩,這才又來叨擾。”

    龍七道:“看來水君是有極重要的事。正好,我也有事要問你,上來吧。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不敢造次,被旋渦托著進入登月館雅軒內,卻始終不敢抬頭,始終恭恭敬敬地行禮。

    龍七隨性慣了,最不喜歡拘禁,遂對曲池水君道:“無需多禮,有事直言。”

    “仆臣遵命。”曲池水君抬起頭,眼中已經刷的淌下兩行淚。“公主啊,長安城北的龍首原處,昨個下午,有一條蒼龍從天而墜,那龍,遍體鱗傷,體無完膚,傷痕累累,千瘡百孔……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在曲江池里安居了千載,日子過的太過于安逸舒適,早養成了一副散漫而又沒什么眼力價的性子,又不太會說話,他每說一個詞,龍七的臉色就更加蒼白一分,呼吸也更加緊促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想要盡可能表達的清楚,韓湘在一旁氣得咬牙,恨不得上去堵住曲池水君的大嘴,盡給人心里添堵。“你說事便說事,抖這么多詞做什么?顯擺你知道的詞多,你有文采?” 

    曲池水君流淚道:“那蒼龍,便是東海使君,嗚嗚,公主殿下,仆臣才剛跟使君一道喝過酒,怎么突然他就出事了呢?”

    “你說什么?”龍七撐著坐起來,“你再說一遍,云伯他怎么了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抹著兩行淚水,眨巴著眼睛看龍七。“使君他……公主您不知道啊?”

    “云伯到底怎么了!”龍七猝然大聲喝問,接著喘息不定,趴在榻上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見狀,局促不安的來回搓手。真是完蛋了,還以為七公主都知道呢,本想跟公主討個主意的,畢竟是在自己地頭出的事,他得寫折子給東海龍主詳細匯報。這一下,曲池水君不敢再輕易說些什么了,一直支支吾吾。使君出事,七公主負傷在身,而他這個一域之主,竟然什么都不清楚,只怪昨天又多喝了兩杯,到時恐怕主公會盛怒,曲池水君心中惴惴,急的龍七也不想再問他什么了,讓曲池水君立刻把自己帶到云伯所在的地方。

    韓湘放心不下,堅持要跟龍七一起去,呂洞賓巴不得跟過去,也堅決要去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對二人道:“曲池跟龍首原,一南一北,龍首原還在皇宮上面,本君不會飛,只能走水下過去,爾等一介凡夫,從這里穿到龍首原處,少說也要兩三刻鐘,水下無法呼吸,你們堅持不了那么久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與韓湘齊聲道:“你是水君,你自然有辦法。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偷眼去看龍七,龍七一心掛念云伯,心急如焚,根本沒有心思管他們這些。

    “還杵在這里干嘛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為難的眨巴了一下眼睛,“本君真的沒有辦法。”

    龍七煩躁的從脖子上取下一根細鏈子,“你們倆拿好這個東西,跟著水君下水即可,別在這里廢話了!”

    那鏈子似金非金,看上去比黃金更閃亮,也更堅韌,鏈子下面一塊不大的墜子,似玉非玉,也不像是晶石,倒像一團冰晶里包裹著一團碧波,碧波上面一團火色,火焰還在里面燃燒,雖波濤灌蕩,其光不滅,丹輝炳映。

    韓湘跟呂洞賓接過那鏈子,不知究竟何物。曲池水君領了龍七的命令,龍七被韓湘抱著,隨他一起從雅軒跳下,落在那翻騰旋渦上,竟然不會沉下去,反而有一種很強的托力,站在漩渦中穩穩當當。

    呂洞賓跟在韓湘身邊,水花在腳下翻騰旋轉,卻連鞋子都不會濕。那鏈子吊墜里散發的火色,遇到水,便光芒更盛,里面的火焰似乎一下子燃燒出來了。

    “請把公主殿下放在本君背上,你們也站在本君背上,本君帶著你們過去。”曲池水君化出原型,一條足足有十余丈長,又粗又壯的暗綠色大蛟,遍體的鱗片,幽幽反照。

    韓湘依言而行,龍七捂著傷處,在曲池水君寬闊厚實的背上盤坐,道了聲出發,曲池水君帶著她迅速沉入水中,韓湘與呂洞賓也隨著旋渦入深水,站在龍七身后,兩人驚奇的發現,在深夜的曲池水下,他們竟然能夠清晰的看到水下一切事物,能夠自由的呼吸,一點在水下的感覺都沒有。

    曲江池很深,曲池水君載著龍七,馱著韓湘跟呂洞賓快速游動,它與水底叢生的水草幾乎融為一體,水草像姑娘柔順的長發,從他們身邊掠過,擦到肌膚,有涼涼的感覺。前面的龍七,長發散在水中,像一匹黑色綢緞。再往下,水底有腐朽的沉舟,各種游魚,還有歷年沉入水底的各種東西,簡直像個倉庫,什么東西都有。

    韓湘將那吊墜舉在臉前,從別處看過去,像大蛟頭上挑著一盞燈籠,那燈籠的光,將兩個人籠罩。而頭頂上,漆黑的水面,宛如沒有星星的夜空,偶爾經過游船,可以清楚的看到船底有幾塊木板幾顆釘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擺動碩長的身軀,快速游動著,韓湘和呂洞賓倒覺得像是坐快舟,曲池中一座座人工島嶼,像沿岸經過的山巒。

    天下水脈都是相通的,曲池水君從曲江池中轉入城內水渠,又從水渠進入地下暗河,水下的世界與地面上的世界截然不同,千奇百怪,而后他們又從暗河出來,轉而進入龍首原水脈,最后從龍首山中的一個山洞里出來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小心翼翼浮出水面,龍七被水托著送到山洞里一片平坦的地面上。韓湘和呂洞賓也從大蛟上面下來,身上衣物須發都是干的,半點未濕。

    “不愧是東海龍族,稀世之珍隨身可見,這墜子應該就是你曾經說過的陰火沉燃吧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將鏈子還給龍七,龍七不回答,也拒絕韓湘要背她,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洞外走。

    洞外群山環抱,龍首原龍首山,長六十余里,東北臨渭水,西南到樊川,是長安城的“龍頭”之地。而如今,這里就躺著一條巨龍。

    山洞外面的地勢明顯發生了變化,樹木山丘倒塌,一片連綿的山中,硬生生出現一道寬闊的鴻溝,樹木分兩側倒下。

    墜龍之處拉起了屏障,他們看不到具體情況。御城守的人點著火把,遠遠地,就能看到御城守的標志。

    “有人看守,我們怎么進去?”韓湘伏在一截斷木上,朝那邊觀察。

    看守的御城守人員并不多,畢竟現在御城守遭遇重創之后,人手嚴重不足,然后呂洞賓和韓湘發現張果也在。張果騎著自己的靈獸,暗中護送完龍七,跟銀頭直接來到了此地,這會兒大首剛剛離開。明啟帶隊負責此地,雖然不情愿張果又來摻和,卻也沒說什么。大家正在發愁,這么一條巨龍要怎么處理,大首回去請示了,他們就在這里守著。

    因為地處荒郊野嶺,這里沒有人跡,龍首山外圍還有禁軍把守,所以御城守沒有張開結界,也沒有放置神鉦。韓湘起身,拼命揮手,朝張果發出噓噓地聲音,張果看過去,只見一截斷木后面并排站著四個人,四個人他全都認得。

    龍七首先走過來,眼底有些發紅,尚未開言,嘴唇已經不住在顫抖了。“云伯他……他怎么樣?讓我進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云伯?”張果眼中閃過一絲驚訝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湊上前,將張果拽到一邊,對他一陣低語。

    張果終于明白了,原來眼前這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小姑娘,竟是東海龍主的愛女,而那條蒼龍是她的老仆。下午發生的事情,果然與這姑娘有關,只是不清楚,什么樣的東西敢去招惹龍族,還是龍神的后裔。

    普天之下,四海龍族地位特殊,是神圣的象征,而且龍族是十分抱團并且記仇的。

    張果悄悄嘆氣,終于還是點了點頭。“我帶你們過去。”

    轉入屏障,明啟見張果竟然帶著陌生人前來,眉毛一豎便要阻止,被銀頭拉住,朝他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張果領著龍七朝屏障深處走去,這里屏障圍了好幾層,一層套著一層,越朝里走,血腥味越重,云伯是走蛟成功才化的龍,他的血不似龍七那般。

    地上有斑駁的血跡,龍七越朝里走,呼吸的聲音越重,腦子里一陣陣恍惚,而當她終于站在了屏障最里面一層的時候,眼前所見,令她腦子里面嗡的一聲,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倏然斷裂。

    “云……”龍七張口,卻發現自己嗓子眼里似乎被堵住了,發不出聲音。

    被屏障包圍起來的中心區域,蒼龍蜿蜒于地,早已沒有生命跡象,而且龍身與現場慘不忍睹。

    蒼龍的身體,一段一段被燒灼燒焦的痕跡,皮肉翻卷著,少了一只爪子,頭上兩只犄角都不同程度的斷裂,額頭正中間的位置,一個血窟窿,深不可見,血已經凝固了,順著龍頭與兩側留下痕跡,宛若兩行血淚。

    眾人心神震撼,止步不前,唯有龍七一步一步緩緩朝蒼龍走去。

    少女站在碩大的龍頭前,纖細的身形與龍頭形成強烈反差,她站在那里,只比龍頭高出一點點,想要伸手去觸碰蒼龍,手伸了好幾次,抖得厲害,都沒能放上去。

    “云伯……云伯,我是小七,你醒醒……”

    她小聲說著,臉上反而沒有任何表情,也沒有眼淚,只是不停的發抖,好像冷極了。

    “云伯,你醒醒,你睜開眼睛,我們回去吧,你帶我回家。”聲音里面帶著央求,還像之前無數次跟他撒嬌一樣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淚流滿面,幾乎快要泣不成聲了,用手死死堵住嘴巴。

    韓湘的臉皺成一團,看龍七和云伯的樣子,心揪的難受,想要過去,呂洞賓攔住他。“讓她跟云伯單獨呆著吧。”

    明啟等御城守成員奇怪的看著這一幕,一個少女和一條死去的巨龍。明啟用眼神詢問銀頭,銀頭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表情。

    龍七的手,終于放到了龍頭上面,那一刻,手掌下的冰冷,狠狠刺進她的心。

    “啊——”

    龍七仰天長嘯過罷,雙手抱住龍頭,腦袋抵在龍頭上,撫摸蒼龍斷掉的龍角放聲大哭,哭的像個無助的孩子。

    哭聲凄惻,聞者無不動容。

    “云伯,你醒來啊,我們回家,我們回家,我再也不跟你胡鬧,不淘氣了——”

    一聲一聲,撕心裂肺。 

    天上泛出蟹殼青,微微發亮,少女抱著龍頭,嘶聲痛哭的樣子,深深烙在每一個人眼中。沒有人上去勸慰,因為勸慰太無力,也沒有人過去阻止。

    呂洞賓移開視線,眼里黑沉沉的一片,難得一副沉重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