異聞社。

    何招娣時不時從床榻旁邊的銅盆里絞著布巾,用溫熱的布巾給昏迷的龍七擦拭。

    已經過去了三天,龍七都這么躺著沒有醒過來。三日前的一大早,呂洞賓,韓湘跟張果,連帶著曲池水君一道,將龍七帶到了這里,帶來的時候人就是昏迷的,渾身一陣陣打擺子一樣,只能將她交給何招娣暫時照顧。

    為了方便照顧她,何招娣從小廚房里搬了出來,呂洞賓的被褥卻被挪去了小廚房,不僅如此,就連韓湘也一并留了下來,怎么趕都趕不走,非要跟呂洞賓擠在一處,呂洞賓滿心的不情愿,卻無話可說。

    那日在龍首山,龍七抱著蒼龍的龍頭痛哭,她的眼淚盡數流淌在巨龍臉上,蒼龍死去的軀體,一點一點晶瑩的綠光浮現,像一整座山里的流螢都飛了出來,匯聚在它身上,被龍七的淚水打動,懸浮于空。綠光漫天,照著眾人的臉,在龍七手下,云伯的身軀自行分解虛化,碩大的龍身,最終凝結成一枚巴掌大綠色的龍晶。

    那枚龍晶自行落在龍七手中,云伯不是純正血統的龍神后裔,他沒有龍珠,這枚龍晶是他畢生的精華凝聚,極具靈性,是云伯最后堅守的東西,能夠帶給擁有者守護的力量。即便云伯死去,那份守護的心,依然執著,龍七見到龍晶更加大慟,悲痛攻心,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本要將龍七接到曲池水府里靜養,誰知韓湘死活不肯,呂洞賓便說服水君,先帶龍七回了異聞社。

    他請了甘霖醫館的姬先生,姬先生登門,只看了龍七和那枚龍晶一眼,便什么話也沒說,也沒有看診,搖搖手,轉身便走。

    韓湘頓時急了,擋在房門口。“你是不是大夫?你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姬先生道:“正因為我是大夫,才更要實事求是,這姑娘在下看不了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道:“一點辦法都沒有?”

    不待姬先生開口,韓湘搶道:“既然是大夫,就應該布德施惠,治病救人,你連看都沒看,憑什么說看不了?”

    姬先生好脾氣道:“在下說看不了,并不是指這姑娘沒救了,而是她實在異于常人,尋常藥石對她無效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得出來?”韓湘氣焰頓消,驚訝的上下打量姬先生。

    “常人命系于脈搏之聲息,但是這位姑娘,命不在此。在下雖然并不十分明了,但大料這位姑娘,只是神游于外,命不當絕。她的昏迷,也只是太過于悲痛,這是身體自我保護的一種機制,再等一等,她必會自己醒過來。”姬先生說罷,見韓湘面色憔悴,兩眼下一團烏黑,便又道,“在下看這姑娘,骨骼氣韻不凡,是個福緣深厚之人,必有奇遇,重獲重生。”

    韓湘終于長舒口氣,這才放姬先生出門。

    呂洞賓跟出去,請了姬先生在小院里對坐吃茶。

    張果回一趟太乙宮,將事情詳細匯報給大首。龍族在長安城里出事,對于御城守而言非同小可,需要大首再匯報給太公。四海龍族是出了名的抱團和記仇,趁著現在消息還被封鎖著,趕緊想出應對之策,如何才能平息龍族的怒火。

    用太公的話說,龍族一向對內寬容,對外格外小心眼。

    姬先生穿著白色直裾,端正坐在墊子上,永遠隨身帶著的那把傘,靠墻放在藥箱旁。呂洞賓在地上鋪了一張方毯,上面擺著茶具,旁邊紅泥小爐上咕嘟嘟煮著水。他取出珍藏的鶴山集云,還是原先十八姨帶來的,產自巴山峽川,蜀人謂之曰蔎,既是茶,亦是一種香草,樹如瓜蘆,葉如梔子,花如白色薔薇而黃心,蒂如丁香,清香特異,生于絕壁,人所難攀,十分難得。

    水燒開來,呂洞賓又取了兩只水晶盞,這還是從玉嬌嬌的百媚千嬌閣里順回來的,自打上次被何招娣偷走了異聞社里的東西,他連待客的茶具都沒了。透明的水晶盞用來泡鶴山云集最是適合,十八姨說呂洞賓就是個窮講究。呂洞賓不喜歡將茶葉跟水一起煮沸,再添入香料,那樣便掩蓋了茶水原本的滋味,尤其是這么難得的鶴山云集,只是取出幾片置于杯盞中,將沸騰的熱水澆進去,頓時之間,葉片如同花朵一樣舒展綻放,香氣彌漫出來。

    “知道你講究,這可是我最好的茶了,快嘗嘗。”

    他將一杯碧綠的茶盞遞給姬先生,姬先生含笑點點頭,卻并不接。“洞賓先生客氣了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端著茶盞:“怎么,你就只喝阿婼烹的茶,連我都嫌棄?”

    姬先生溫雅一笑。“說的哪里話,我只是還不渴,你放下吧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只好將茶盞擱在姬先生身邊。

    姬先生側眼看了看那杯茶,悄悄朝旁邊挪了一下,呂洞賓忙著添水,沒有看見。

    “屋里那位姑娘,不能在這里久留。”姬先生重新端正坐好,悠悠開口。

    呂洞賓抬頭:“為何?”

    姬先生道:“比起屋里那位,我倒更關心你的身體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垂眸,掩住眸色,唇角卻帶笑。“我么,不就還是那樣。”

    姬先生正色道:“你還笑得出來,你知不知道,你時日不多,隨時都會……”

    呂洞賓急忙按住姬先生的話,朝屋里瞄一眼,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姬先生無聲嘆息,但這是呂洞賓的私事,事關呂洞賓的秘密,他不會去干涉。要怎么處理自己的事情,都在呂洞賓自己。

    呂洞賓深知姬先生是個極其有分寸的人,也放心與他坦誠。“說起來我們認識也許多年了,你還從未喝過我一口水,也從未跟我一起去喝過酒,可你卻是跟我最親近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因為只有我知道你的秘密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舉杯:“君子淡以親,我們就以茶代酒,共飲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姬先生還是不端茶盞。“你知道自己時日無多,剩下的日子,你有什么打算,我能為你做些什么?”

    呂洞賓挑唇一笑,沒正經道:“人生像飛鴻踏雪,生活如走斝飛觥。我還從沒見過你喝酒,不如改日我帶你去平康坊?”

    姬先生終是無奈搖手,不敢再跟呂洞賓說話。

    這時,屋內傳出何招娣與韓湘驚喜呼喊的聲音,龍七醒了。

    呂洞賓站起來拍拍屁股,正要往屋里去,姬先生一把拉住他的袍角,“你屋中那位姑娘,我只給你看這一次,以后她的事情,不要再找我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想問,但他知道問了也白問,姬先生不想說的事,誰問都沒用。

    見呂洞賓點了頭,姬先生再不停留,將衣裳皺起的地方細細捋平,背起藥箱,拿起雨傘,徑直往異聞社外面走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,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,我會記得你,到那時,也許我會跟你喝一次。”

    姬先生說的話前后不搭,莫名其妙,但呂洞賓心里很清楚。

    他白衣黑發,身影清冷,或許是因為身為大夫,見慣了生生死死之事,對于死亡非常冷靜。

    呂洞賓站在回廊下,抄著手,目送姬先生離去,在他腳邊,那盞鶴山云集已經冷了,還放在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