異聞社里,韓湘雙手用力揪著自己的頭發,蹲在屋前的回廊下,腦袋低垂著,雙肩止不住的聳動,卻不敢發出丁點聲音。在他身后,張果木頭樁子一樣站著,只是那雙手時不時抬起,似乎想要放上韓湘顫抖的肩膀,又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,來來回回,手足無措。

    屋門開啟,碧珠跟玉嬌嬌輕步走出,看看屋內,又看看韓湘,無聲嘆息。

    幾個人頹然的呆在屋外,一直到呂洞賓帶著曲池水君,同何招娣一起回來。

    呂洞賓離開的時候,銅錘奉命設下守護結界,因此師夜光派出跟蹤的人馬找不到此處。呂洞賓的異聞社是活的,當他想不被人找到的時候,別人就算翻地三尺也找不到。

    呂洞賓前腳進門,燊哥后腳也趕了過來,除了韓湘以外,其他人望著呂洞賓,一臉的哀戚,沒有說話。何招娣見氣氛這般,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們……龍姑娘她……”她停下腳步,試探地,又不敢說出心中猜測的結果。

    玉嬌嬌閃身,讓出洞開的房門,對呂洞賓跟何招娣道:“你們自己去看吧。”

    何招娣跟曲池水君對視一眼,想即刻便沖進去,卻又有些害怕,害怕看到最怕見到的那個結果,快走兩步又停下,皆望著呂洞賓。

    呂洞賓心知定是出了大事,隱約有種確定的預感,他身上也有些狼狽,神情中帶著一絲黯然,見狀一凜,神情冷肅起來,大步朝屋內走,經過蹲著的韓湘身側時,袍角被韓湘伸手拽住。

    “呂洞賓。”韓湘緩緩抬頭,只是喚他一聲,滿臉的淚痕。

    “不用說了,我明白。”呂洞賓朝他用力點了一下頭,像是保證。

    韓湘放手,用胳膊狠狠擦過雙眼。

    何招娣跟曲池水君,跟在呂洞賓身后走入屋子,其余人也紛紛跟隨著進去。

    屋子里,龍七躺在床榻上,竹簾子放了下來,隱約可以望見她清瘦的身形。呂洞賓挑起簾子,卻猛地抽了一口氣,頓住了腳步,何招娣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,看到平躺在床榻上的龍七,驚得一下子捂住嘴巴。

    “七公主!”曲池水君的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。

    床榻上,哪里是他們認得的那個春嫩花嬌,靡顏膩理的玲瓏少女,分明是一個風燭殘年,皓首蒼顏的耄耋老嫗!

    龍七就好像一朵即將枯萎的花,失去了所有的顏色與活力。如若不是額頭上斷掉的龍角痕跡,和她身上何招娣的衣服,任誰也不敢相信,方才見面還是豆蔻年華的小姑娘,不過短短幾個時辰,就衰老成這個樣子,時光似乎殘酷的從她身上碾壓了過去,抽光她所有的歲月,令她好似一個百歲老人。

    “怎么會這樣?”

    何招娣失魂般走到榻前,目光從龍七蒼白無華的長發,枯樹皮一樣的胳膊,落在她遍布褶皺的臉上。龍七眼窩深陷,眼睛緊閉,連睫毛都成了蒼白的。

    她呼吸的聲音有些粗滯,真如臨終的老人一樣。

    韓湘跟過去,看一眼就像受刑。“龍珠,她的龍珠被奪走了。”

    馬車上,他眼睜睜看著龍七在自己眼前,一點一點快速衰老,鐘鳴漏盡一般。

    “龍珠被奪走了,她也是龍族啊,怎么會……她不是凡人啊!”何招娣想不通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嗚咽著:“這里是凡間,當她失去了龍珠和龍角,所有的靈力就都失去了,再也無法抵御時光,時間在她身上就是加倍反噬。小公主按照人間的歲數,已經五百歲了,失去所有靈力,五百年的時光啊,就像一座山,一下子全都加在身上……”

    玉嬌嬌道:“對于壽數不過百年的人而言,是一年一年慢慢的衰老,而對于非人,無論妖族還是神族,可以憑借靈力長久的保持年輕容顏,待修行到一定的階段,容顏便能固定,再也不會改變,可一旦失去靈力,衰老就是瞬間的事情,于衰相現時,便代表壽數將盡,消亡也就不遠了。”

    “消亡……”何招娣滿眼都是初見龍七時的那一刻,在紫云樓里,她蹦跳著走路,穿一身白色泛著隱隱珠光的裙裳,整個人似乎都在發光。算算日子,距離今日也不過才數天的時間。

    短短數日,她從少女變成老嫗,成為風里的殘燭,似乎下一刻就要熄滅了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現在把龍珠找回來就沒事了?”何招娣問。

    呂洞賓望著龍七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何招娣抓住他的袖子:“你說,是不是啊?”

    韓湘也企盼的望著呂洞賓。

    這樣的結果,跟呂洞賓想的有些出入,他料到了一半,龍七或許已經被奪走了龍珠,卻沒料到,失去龍珠的后果如此嚴重,而且沒有可以挽回的余地。

    因為龍七還在肉眼可見的變老,像一顆果實,快速腐敗。

    “如果可以,我拼去自己這條命,也要幫她把龍珠奪回來。”呂洞賓聲音發澀,“但是……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接道:“來不及了,等我們找到龍珠再奪回來,只怕……”時間的反噬,對它們而言是非常可怕和迅速的,它會在頃刻之間到來,不給余地。

    韓湘眼里最后一點希望的光湮滅,“小七她,還有多少時間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淚眼朦朧道:“看現在的樣子,最多半個時辰。半個時辰之后,小公主就會煙消云散,神魂俱滅。”

    “半個時辰……”韓湘痛苦的蹲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面對現實吧。”呂洞賓悲傷難抑,他閉上雙眼,拍拍韓湘。

    該做的,能做的,都已經做了,這結果已無力更改。

    何招娣不甘心。“那就什么都不做,就這么眼睜睜看著?”她用力抓著呂洞賓搖晃,“想想辦法,你想想辦法啊,你可是異聞社的呂洞賓,什么事都難不倒你,你想想辦法救救她啊!”

    呂洞賓心情沉重,先是東陽,現在是龍七。他任憑何招娣大力搖晃自己,不知該說什么,其實他真的不太會安慰別人,對他而言,安慰是最沒有用的東西。

    “我沒有辦法,現在也沒人有辦法。”呂洞賓狠心說實話。

    “什么叫沒有辦法?”何招娣瞠目,“你的意思,就是不管了?就這樣了?你怎么能這樣!”

    呂洞賓忽然有些惱,覺得何招娣簡直不可理喻。

    “能做到的事情,不用多說,做不到的事情,就說做不到,難道你因為這個就指責我?還是想我騙你,給大家一個虛假的希望不成?那樣有什么用么?”他眸光一片清冷,不帶絲毫情感。

    何招娣張口結舌,怎么這一刻的呂洞賓,如此的不近人情?而且,自己是怎么了?怎么一有事就想找他,想讓他來解決?自己以前從不依賴任何人,什么都靠自己的,現在這是怎么了?竟然如此的依賴呂洞賓。

    呂洞賓心里也堵的難受,不僅因為龍七,也因為韓湘。他看得出來,韓湘對龍七是動的真感情。當自己深愛的人,在自己眼前,忽然變成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,容顏大改,那種摧折跟沖擊,可想而知,偏偏還無能為力。

    “那就這樣啦?再想想辦法呀!”何招娣還是難以甘心。

    “你想我怎樣呢?”呂洞賓大力震開何招娣拉著自己袖子的手。“半個時辰,別說奪回龍珠,便是一個來回都不夠。”

    世事總是如此,教人感覺無力,拼命讓自己變得強大,以為只要更聰明,更有手段,便能抵御,可是局限無處不在。恨,恨自己無能,逼自己成長,可還是擺脫不了那種深深地無力。

    很多事情,人都無法抗衡,很多麻煩,都無能解決。這就是人。

    何招娣并沒有想呂洞賓怎樣,她只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,更沒想到會讓呂洞賓有如此大的反應。雖然清楚呂洞賓說的沒錯,但她的脾氣也被激了起來,“對不起,我不該依賴你,忘了你也是跟我一樣的人,但是呂洞賓,龍姑娘現在這樣,難道我們不該拼盡最后一點能力,哪怕有一點點的可能都不要放棄嗎?就算龍珠奪不回來,就算時間來不及,難道就沒有別的任何辦法,能夠爭取哪怕一線生機嗎?如果有,只要你說,上天入地我都去!”

    “說這樣無濟于事的話,有什么意義呢?”呂洞賓冷嘲。

    何招娣氣急:“總好過不去努力!”

    呂洞賓也動了怒氣。“這里的每一個人,誰沒有努力?不是就只有你關心,面對現實更需要勇氣,事實面前,你所說的話不堪一擊,你只是徒勞的想要安慰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呂洞賓,你就是個混蛋!”

    “有時間在這里跟我吵,不如珍惜眼下每一寸跟龍姑娘相處的光陰!” 呂洞賓冷冷看她一眼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何招娣哭了,她很少哭,幾乎從來不哭。無論是從前在何家村被人欺負,從這一家賣到那一家,獨自面對一個個無依無靠的夜晚,還是后來被迫流浪,長途跋涉,面對饑餓與野獸,流民與土匪,苦難早已將她百煉成鋼,可是現在她哭了。

    “哎呀,這個呂洞賓啊,嘴巴有毒,說話能把人氣死。”玉嬌嬌讓碧珠遞帕子給何招娣,道,“不過何姑娘,呂洞賓是我見過最理智的人,他說話雖然像刀子一樣刺人,但是不無道理,他只是看上去不太正經,但從不虛情假意。”

    韓湘緩緩站起來,凝視著變成老嫗的龍七。“招娣,呂洞賓說的沒錯,面對現實很難,但是逃不過去,就像我小時候,親眼看著爹娘死在強盜手里。你別哭了,小七說她喜歡看你笑。”

    何招娣越發難過,她一哭起來,曲池水君就咧著大嘴跟著嚎了。

    大家束手無策,都站在床榻前,這個時候,龍七蒼白的眼睫輕顫,她緩緩睜開了眼睛。何招娣趕緊把臉胡亂一抹,跟韓湘一道湊過去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們在為我傷心。”龍七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,她緩緩逡巡一周,開口連聲音都衰老了,氣力不足。“我父王曾經說過,世上萬物,都有各自的命運軌跡,有各自的結局,也許,我注定就是如此吧,你們不用傷心,我的時間不多了,我不想浪費,我還有一個心愿……”

    韓湘握住龍七干枯的手:“別說一個心愿,就是一百個,我也都替你實現。”

    “一百個,我哪有那么貪心。”

    這種時候,龍七還說笑,何招娣更加難受,將床榻前的位置讓給韓湘,自己拽過曲池水君到一旁,小聲問他:“真的一丁點辦法都沒有嗎?只有半個時辰,那怎么夠……哪怕能夠多延長一些時間呢,總不能讓她心愿未了,帶著遺憾吧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鼓著眼睛想了想,忽然一拍大腿:“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!”

    何招娣大喜:“龍姑娘有救了?”

    曲池水君黯然搖頭。“沒有。但是能讓小公主完成心愿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離開屋子卻沒有走遠,只是站在回廊下,望著天空發呆。

    真是一個好天氣,怎么看都不適合這樣的生死別離。

    晴空萬里,空靈澄澈,那么明凈,像龍七以前的眼睛。

    看著看著,逐漸風起,吹來層云,如同陰翳。

    燊哥也出來了,看著龍七那小姑娘變成現在的樣子,他心里也不舒服,陪著呂洞賓望天,腦子里空白的一片。他們雖然在望天,耳朵卻豎著,只聽屋內曲池水君那大嗓門在說話,他有一個辦法能夠延長龍七的時間,就是用自己的內丹給龍七注入靈力。曲池水君之所以能夠提前幾百年冒出龍角,是因為得了一顆龍血之珠的緣故,那顆龍血之珠已經融入了他的內丹,他可以將自己的內丹取出,暫時注入龍七體內,有帶著龍血之珠的內丹加持,可以讓龍七多支撐一陣,但是最多也就幾個時辰,可以拖到夜里。因為龍七的心愿,跟夜晚有關,她想再看一次煙花,她想再去一次曲江池上的畫舫,聽一聽那令她魂牽夢縈的樂音。

    她希望能當面聽藍采和吹一曲蕭音。

    龍七的聲音斷斷續續:“所有的一切,都從那晚我聽到他的蕭聲而起,所以,我想在他的蕭聲里離去。”

    呂洞賓奇怪的轉過頭,看著屋內。

    屋子里,韓湘面容呆滯,被點了穴道一樣呆立著。

    曲池水君吐出自己的內丹,注入龍七體內,片刻之后,她的精神好了一些。

    龍七仰面朝天,似乎在回想那一晚的情景,眼珠子里又迸發出色彩。“他的蕭聲,是我這輩子聽到過最動聽的聲音,因為那蕭聲,我愛上了他,他的蕭聲,帶給我前所未有心靈上的情感交互,不像他那個人一般冷清。有顏色,有香氣,有他內心深處在困境里的苦中作樂,有不甘心平庸的心中夢想,那么縱情肆意,積極樂觀,高雅淡泊,憂傷里透著堅強,還有濃厚的純真,可以牽引我的思緒盡情遐想,帶著我陶醉天上人間,我的心可以跟他所吹奏的樂音融為一體,進入五彩斑斕的世界……進入美妙的時空……不是誰都能演奏出那樣的樂聲,能夠帶給聽者共鳴,因為,那是靈魂發出的聲音……能夠吹出那種樂聲的人,有最動人的靈魂,有最獨特的魅力。”

    一口氣說了那么多,雖然斷斷續續,經常接不上氣息,但是屋內無人打斷龍七。

    何招娣倒了一碗水細細喂她。

    龍七抿了一口,繼續道:“我想讓他來,吹奏一曲,送我走……”

    韓湘早已淚流滿面,卻不自知。

    何招娣扶著龍七道:“你放心,我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,讓藍采和來,為你吹奏一曲。”

    龍七心滿意足,虛弱的合上眼睛,嘴角邊帶著淡淡笑意。